第59章:康得密信,玉佩灼心
燕京的第一场雪,下得绵密而持久。
庭院里那株老槐树被积雪压弯了枝桠,偶尔有雪块簌簌落下,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杨康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的剪影。
案头堆着两摞文书。左边是兵部送来的军报,关于河北各路义军的最新动向、粮草调配、边防布防;右边是王府内务的账目、人事安排、往来拜帖。中间摊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这是杨康花了一个月时间,结合《武穆遗书》中的兵法要义,为金军制定的“三路南下”战略草案。
他已经三天没有踏出这个院子了。
自从黑风峪归来,自从那场刺杀风波,自从身边换上了清一色的金人侍卫和侍女,杨康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用近乎自虐般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那些不该想起的人和事,才能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继续扮演那个“忠心耿耿、才华横溢”的康世子。
可是今夜,他有些写不下去了。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在“徐州”两个字上晕开一团黑渍。他盯着那团墨渍,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是郭靖浑身浴血却挡在妇孺身前的背影。
是张世杰身中数箭仍不肯倒下的眼神。
是黑风峪谷中冲天的大火,和火光中那些挣扎的人影。
杨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写:“徐州地处南北要冲,若能夺取,则可切断宋廷江淮防线……”
可笔尖颤抖,字迹歪斜。
他烦躁地扔下笔,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清醒。院中四名侍卫像雕塑般立在风雪里,身上落满了雪,却纹丝不动。
这是完颜洪烈“赏”给他的护卫,也是钉在他身边的四根钉子。
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的注视下,都会传到司马玄耳中,最终送到完颜洪烈案头。就像笼中鸟,看似自由,实则一举一动都系在别人手中。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侍卫那种沉重整齐的步伐,而是轻巧、迅疾,像猫。杨康警觉地回头,手已按在剑柄上。
“世子,是奴婢。”门外传来侍女春兰的声音,“有您的信。”
信?
杨康皱眉。他在燕京没有朋友,谁会给他写信?王府往来公文都由司马玄那边转交,从不直接送到他院里。
“进来。”
门开了,春兰端着茶盘进来,盘上果然放着一封信。信很普通,牛皮纸信封,没有落款,只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三片叶子环绕一枚铜钱。
杨康心中一跳。这个符号,他认得。在全真教时,丹堂与外界的秘密通信,用的就是这个标记。
“谁送来的?”他不动声色地问。
“是一个小乞丐,说是受人之托,一定要亲手交给世子。”春兰低着头,“奴婢检查过了,信里没有异物,也没有毒。”
杨康接过信,挥挥手:“下去吧。”
“是。”春兰退下,轻轻带上门。
杨康没有立刻拆信。他走到灯下,仔细检查信封。纸质粗糙,是燕京市面上最常见的牛皮纸。封口的火漆是普通的红蜡,但仔细看,能看出火漆上有一个极细微的压痕——那是全真教独有的暗记,用特殊的印章压出,只有对光细看才能发现。
真的是师门来信。
可师门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又怎么会用这种方式联络?
他想起郭靖。是了,靖师兄那夜逃走后,一定会把见到自己的事告诉师父。那么师父……
杨康的手微微颤抖。他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玉佩尚在,初心可还存?”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了一朵简笔的莲花——那是重阳宫的标志。
随信掉出来的,还有一样东西。
杨康弯腰捡起,入手温润——是他当年入门时,师父丘处机亲手赠他的那枚青玉佩。玉佩用红绳穿着,绳结还是当年师父打的样式,只是颜色已经有些发暗,显然是被人贴身佩戴了很久。
玉佩尚在……初心可还存?
短短八个字,却像八根针,狠狠扎进他心里。
杨康握着玉佩,跌坐在椅子上。玉佩在他掌心慢慢变暖,那股暖意顺着血脉,一路烫到心口。
初心……
他的初心是什么?
是初上终南山时,那个瘦弱却倔强的孩子,在紫霄坪上对师父说:“我要学最厉害的武功,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是北地战场上,看着金军铁蹄踏过村庄,那个年轻的弟子握紧拳头说:“我要改变这个乱世,让百姓不再受苦。”
是杏林之会上,听文若愚高谈阔论“通权达变”时,那个迷茫的少年在心中默默问:“什么样的路,才能真正救民于水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初心,变成了为金国出谋划策,变成了参与围剿义军,变成了看着无辜百姓死在眼前却无力阻止?
“因为我以为,这条路更快。”杨康喃喃自语,“我以为借助金国的力量,可以更快地终结乱世,可以更快地……实现抱负。”
可黑风峪那一把火,烧醒了他。
那不是终结乱世,那是制造更多的苦难。
那不是实现抱负,那是把自己的理想,建立在别人的尸骨上。
杨康痛苦地抱住头。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桌抽屉——那里锁着一个锦盒,盒里装着完颜洪烈给他的那枚“娘亲的铜钱”和那封信。
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拉开抽屉,取出锦盒,打开。
里面躺着那枚崭新的铜钱,还有那封“娘亲的信”。
杨康将两封信并排放在桌上。
一封是师门的,字迹刚劲有力,是师父亲笔。纸是粗糙的黄麻纸,墨是普通的松烟墨,却字字千钧。
一封是“娘亲的”,字迹娟秀,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带着香味的徽墨,辞藻华丽,却……透着一种刻意的工整。
他盯着那封“娘亲的信”,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娘亲包惜弱,他太了解了。一个温婉善良的普通妇人,没读过多少书,写字从来都是朴朴实实,不会用“明主”、“大事”、“兼济天下”这种词。她只会说“平安喜乐”,只会说“照顾好自己”,只会说“娘想你”。
杨康的手开始颤抖。他拿起那封信,对着灯光仔细看。
纸是好纸,墨是好墨,字迹也确实像娘亲的——但太像了,像得过分。娘亲写字,总有些小习惯:写“康”字时,最后一笔会微微上扬;写“娘”字时,“女”字旁会写得特别圆润;写“安”字时,宝盖头会有点歪……
可这封信里,所有的字都工整得过分,所有的笔画都精准得过分,就像……就像有人在刻意模仿。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杨康心里。
他猛地拉开另一个抽屉——那里锁着他真正的宝贝:娘亲这些年从终南山别院寄给他的所有家书。厚厚一沓,用红绸仔细包着。
他颤抖着解开红绸,抽出最上面一封。那是去年中秋娘亲寄来的,信很短:
“康儿,见字如晤。中秋将至,娘和你爹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给你留了一份。山里凉了,记得添衣。勿念。娘字。”
字迹歪歪扭扭,“糕”字还写错了,涂改过。纸是粗糙的草纸,墨迹有些晕开——那是娘亲研墨时水放多了。
这才是娘亲的字。
这才是娘亲会说的话。
杨康把两封信并排放在一起,灯光下,对比如此鲜明。
一封朴实,一封华丽。
一封满是家常,一封满是“大义”。
一封字迹自然,一封字迹刻意。
“假的……”杨康喃喃道,随即声音猛地拔高,“是假的!”
他抓起那封“娘亲的信”,死死盯着,眼睛充血。
完颜洪烈说,这信是娘亲托他转交的。
司马玄说,只是“稍作润色”。
可现在看,这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伪造!从字迹到内容,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那么那枚铜钱呢?也是假的吗?
杨康抓起锦盒里那枚崭新的铜钱,又掏出怀中那枚旧的——那是他从小戴到大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字迹都有些模糊了。而锦盒里这枚,崭新锃亮,边缘锋利,字迹清晰得刺眼。
娘亲说过,那枚旧铜钱是她特意找老银匠打的,世上仅此一枚。因为她听说,贴身戴久的铜钱能保平安。
那这枚新的……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在骗我……”杨康的声音在颤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用伪造的信,用假造的铜钱,用精心设计的“知遇之恩”,用看似光明的“远大前程”,一步一步,把他引到这条路上。
而他竟然信了。
他竟然真的以为,娘亲希望他“择明主而事”。
他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是在走一条“更快终结乱世”的路。
“哈哈……哈哈哈……”杨康笑了起来,笑声先是压抑,继而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种近乎癫狂的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他笑自己蠢,笑自己天真,笑自己竟然被这么拙劣的骗局,骗得团团转。
可笑着笑着,他又停住了。
因为一个更可怕的问题,浮现在脑海:就算知道被骗了,他又能怎样?
回头吗?
回哪里去?
全真教?他叛出师门,投靠金国,手上沾了同胞的血,师门还会要他吗?
回家?爹娘还在终南山别院,可他这个“汉奸儿子”,会不会连累他们?
留在金国?继续当这个“康世子”,继续帮金国出谋划策,继续看着更多像黑风峪那样的惨剧发生?
三条路,条条都是绝路。
杨康瘫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玉佩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低头看着那枚玉佩。青玉温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玉佩上刻着两个小字:“守真”。
那是师父当年刻上去的。
“康儿,”师父把玉佩交给他时说,“修道之人,贵在守真。守本心之真,守道义之真。这玉佩你戴着,时时提醒自己——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
我是杨康。是杨铁心和包惜弱的儿子,是丘处机的徒弟,是郭靖的师弟,是……汉人。
可我现在在做什么?
在为金国效力,在帮外族打自己的同胞。
杨康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窗外,雪还在下。
风雪声中,他仿佛听见很多声音——
师父的声音:“康儿,回头是岸。”
郭靖的声音:“康弟,跟我回家。”
娘亲的声音:“康儿,娘只要你平安喜乐。”
还有那些死在黑风峪大火中的冤魂的哭喊,那些被他“献策”害死的赤霄军将士的怒吼,那些被他放走的妇孺最后回头看他时,眼中那种复杂的目光……
“啊——!!!”
杨康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一拳砸在桌上!
砚台跳起,墨汁溅了一地。那张精心绘制的地图,被墨汁浸染,朱砂和墨笔的符号混在一起,变成一片模糊的污渍。
就像他现在的人生。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世子?您没事吧?”
杨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没事。不小心打翻了砚台。”
“需要奴婢进来收拾吗?”
“不必。我自己来。”
脚步声远去。
杨康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玉佩,紧紧握在掌心。玉佩冰凉,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得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赎罪——他知道,有些罪,永远赎不清。
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还剩下的那一点“真”。
杨康走到书架前,搬开几本书,露出后面一个隐蔽的暗格。这是他住进来后,自己偷偷挖的,连春兰秋菊都不知道。
暗格里放着几样东西:一枚断掉的箭镞(黑风峪战场上捡的),一片染血的粗布(郭靖衣袍的碎片),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他取出册子,翻开。里面是他这一个月来,偷偷记录的一些东西——
金军在河北的兵力部署、粮草囤积点、将领性格弱点。
赵王府与朝中哪些大臣往来密切,收受了多少贿赂。
司马玄暗中培养的谍报网络,在江南的据点。
甚至……完颜洪烈私下与蒙古使者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这些情报,有些是他参与军务时看到的,有些是他从司马玄的书房偷偷抄录的,有些是他从王府往来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记这些有什么用。
也许只是不甘心完全沦为工具,想留下点什么证据。
也许……内心深处,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这些情报能派上用场,能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现在,这丝希望,好像有了落点。
杨康合上册子,将它和玉佩一起,小心地放回暗格。
然后他回到桌前,铺开一张新的纸,提笔,开始写信。
不是给师门的回信——他知道,自己现在没脸回信。
而是给另一个人。
一个他现在唯一还能信任,也是唯一可能理解他的人。
信写得很短,只有三句话:
“玉佩收到,心已乱。我在燕京赵王府,处境艰难。若你还当我是兄弟,腊月初八,城南关帝庙后巷第三家茶铺见。只你一人来。”
没有落款,只在信末画了一片叶子——那是他们小时候在终南山玩的暗号,代表“危险,小心”。
写完后,杨康将信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对着院中的老槐树,学了一声布谷鸟叫。
这是他和春兰约定的暗号——这个侍女,是他这一个月暗中观察后,唯一觉得可能不是司马玄眼线的人。她有个弟弟在河北义军中,去年战死了。
片刻后,春兰端着一壶热茶进来。
“世子,夜深了,喝点茶暖暖身子。”她说着,眼睛却看向杨康手中的信。
杨康将信递给她,压低声音:“明天一早,想办法送到城南‘平安当铺’,交给柜台后戴毡帽的伙计。就说……‘槐花开了’。”
这是他和那个当铺伙计约定的暗语。那伙计其实是丐帮的暗桩,杨康是在一次偶然中发现的,一直没揭穿。
春兰接过信,藏进袖中,神色平静:“奴婢明白。”
她退下后,杨康重新坐回桌前。
他看着桌上那封伪造的“娘亲的信”,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然后他拿起那封信,凑到灯焰上。
火苗舔舐着信纸,很快燃起,化作灰烬。
就像烧掉了一个谎言。
也像烧掉了一个过去的自己。
杨康看着灰烬飘落,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得面对真实的自己,面对自己犯下的错,面对自己该走的路。
哪怕这条路,是条死路。
窗外,雪渐渐小了。
天边露出一线微光,黎明将至。
杨康握紧怀中的旧铜钱和那枚青玉佩,望向南方。
靖师兄,你会来吗?
师父,您还会……认我这个徒弟吗?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腊月初八,关帝庙后巷,将是他人生又一个十字路口。
而这一次,他不能再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