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徐丽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想到乔卫东。
不是那种专业的、医生对病人的思考,而是更私人的。她会想,他今天在做什么?是在帮甘敬处理画廊的事务,还是带江莱去玩什么极限运动,或者是在教彭佳禾做数学题?
更糟糕的是,她开始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乔卫东的痕迹。喝咖啡时会想起他说过喜欢手冲咖啡的香气;路过画廊时会想甘敬的展览是不是他帮忙策划的;甚至看到街上的涂鸦,都会想那会不会是彭佳禾的作品。
周三早上,徐丽对着衣橱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她选了一件从没在诊疗时穿过的衣服——酒红色的丝绒长裙,外面搭了件黑色针织开衫。这身打扮依然专业,但多了几分女性气息。
三点差五分,她坐在钢琴前,手指抚过琴键。弹什么呢?肖邦太忧郁,巴赫太严谨,德彪西又太缥缈。最后她选了舒曼的《梦幻曲》,简单,温柔,适合秋天的下午。
三点整,门被敲响。徐丽起身去开门,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乔卫东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束花——不是玫瑰,不是百合,而是一捧淡紫色的洋桔梗,配着尤加利叶,用牛皮纸简单包着。
“路过花店,觉得适合你。”他把花递过来。
徐丽接过,花香淡淡的,很好闻。“谢谢。”她说,声音比平时软了一些。
诊疗照常开始。但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徐丽注意到乔卫东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也注意到自己倒茶时手微微的颤抖。
“上周我们谈到孤独。”徐丽翻开笔记本,努力找回专业状态,“你说连接是对抗孤独的唯一方法。但我想问,当这些连接越来越多,你不会感到疲惫吗?情感上的消耗是很大的。”
乔卫东想了想:“会疲惫。但更多的是充实。徐医生,你每天接待这么多患者,听他们的痛苦和挣扎,你不疲惫吗?”
“这是我的工作。”
“那工作之外呢?”乔卫东问,“你有可以倾诉的人吗?有不用扮演‘心理医生’角色也能放松相处的朋友吗?”
徐丽的手指在笔记本边缘摩挲。这个问题太私人了,超出了医患关系的界限。但她发现自己想回答。
“很少。”她诚实地说,“我的朋友大多是同行。我们在一起时,聊的还是工作。有时候……确实会感到孤独。”
“所以你看,”乔卫东微笑,“我们都在对抗孤独,只是方式不同。你在帮助别人解决心理问题中获得意义,我在建立真实的人际关系中获得满足。本质上,我们是一类人。”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徐丽平静的心湖,泛起涟漪。
她低头看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乔卫东这十二次诊疗中说过的话。最初,他谈论“前世”的跳楼经历,谈论与宋倩破裂的婚姻,谈论作为父亲的愧疚。
后来,他开始谈那些进入他生活的女性——甘敬的温柔与脆弱,江莱的叛逆与孤独,彭佳禾的才华与迷茫。
徐丽发现自己不仅仅在记录病例,她几乎在跟着乔卫东的叙述,旁观一个个生命的改变。甘敬开始学会拒绝,江莱找到了释放能量的正确方式,彭佳禾重新回到学校……这些都是乔卫东带来的变化。
而她,作为心理医生,本该是那个引导改变的人,现在却成了旁观者。
这种认知让徐丽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乔先生,”她放下笔,抬起头,“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请问。”
“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做心理咨询?以你的清醒程度和心理韧性,你并不真的需要治疗。”
乔卫东靠在沙发上,目光投向窗外。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最开始,确实是因为你说的‘感情选择困难症’。”他慢慢说,“我同时被好几个优秀的女性吸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后来我发现,我来这里,其实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说说话?”
“嗯。”乔卫东转回头,看着徐丽,“说那些不能对她们说的话。我的困惑,我的犹豫,我的自私——是的,我很自私。我既想对每个人好,又不想放弃任何一个。
这种话,我能对甘敬说吗?能对江莱说吗?不能。但可以对你说,因为你是我的心理医生,你有职业操守,你会保密。”
徐丽感到心跳加速。乔卫东的坦诚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她一直紧闭的门。
“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找到了。”乔卫东说,“答案就是,我不需要做选择。我可以对每个人都真心,只要我承担得起相应的责任。而我有能力承担——经济上,情感上,时间上。”
“但这不符合社会规范。”徐丽脱口而出,“一夫一妻是我们的社会契约。”
“所以呢?”乔卫东反问,“社会规范就一定是对的吗?一百年前,女人还不能出门工作。五十年前,离婚还是件耻辱的事。规范在变,徐医生。而我觉得,真正重要的是不伤害任何人——不欺骗,不强迫,不辜负。”
诊疗室里再次陷入沉默。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窗户,发出密集的声响。
徐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作为心理医生,她应该指出这种想法的风险,应该引导乔卫东回到“正常”的轨道。
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他说得不对吗?如果每个人都是自愿的,如果每个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为什么不行?
这个想法让她害怕。
“时间快到了。”她看了眼时钟,还有十分钟,但她需要结束这场谈话。
乔卫东没有动。他看着徐丽,目光深邃而专注:“徐医生,你一直在分析我,分析我的动机,我的心理状态。但你知道吗?我也在观察你。”
徐丽的手一抖,钢笔掉在地上,滚到沙发底下。
“我观察到你每次给我倒茶,水温都刚好是65度——这是泡绿茶的最佳温度。
我观察到你的书架上有三本荣格的书,但只有一本弗洛伊德——说明你更倾向于分析心理学而非精神分析。我观察到你今天换了香水,之前是木质调,今天是花果香。”
徐丽的脸颊开始发烫。她弯腰去捡笔,手指碰到冰凉的金属笔杆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你为什么观察我?”她直起身,强迫自己直视乔卫东。
“因为我对你感兴趣。”乔卫东说得很直接,“不仅作为医生对病人感兴趣,作为男人对女人感兴趣。”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诊疗室里炸开。
徐丽感到呼吸一窒。十年来,她遇到过各种患者的移情——有依赖,有崇拜,甚至有爱慕。
但她总是能冷静处理,用专业技巧化解。可这一次,不一样。因为这不是患者的单向移情,这是双向的吸引。
而她,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陷进去了。
“这不符合职业道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乔卫东站起身,但没有离开,而是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所以如果你说停,我们现在就停。诊疗结束,我不会再来。”
雨声填满了沉默。徐丽看着乔卫东的背影,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梧桐树,看着墙上那幅她最喜欢的抽象画——蓝灰色调,像雨中的海。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成为心理医生。不是因为多高尚的理想,而是因为她想理解人,理解那些复杂、矛盾、美丽又脆弱的人性。
她在这个房间里听了十年的故事,痛苦的故事,悲伤的故事,挣扎的故事。她总是冷静地分析,专业地引导,从不让自己的情感卷入。
但乔卫东不同。他的故事不只有痛苦,更有力量。他在废墟上重建,在黑暗中点亮灯,在孤独中建立连接。他活得那么真实,那么饱满,那么……让人向往。
“我……”徐丽开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
乔卫东转过身。他的表情很温柔,没有逼迫,没有期待,只是等待。
“那就慢慢想。”他说,“我有的是时间。”
他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徐丽突然站起来。
“乔卫东。”
他停住,但没有回头。
“如果我……”徐丽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想要的不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呢?”
乔卫东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明亮。
“那你得先卸下医生的角色。”他说,“不是徐医生,只是徐丽。”
这句话击中了徐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啊,徐医生,这个身份她戴了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做徐丽是什么感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十年了,她第一次在诊疗室里,在患者面前,哭了。
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真正地哭泣,肩膀颤抖,呼吸急促。所有的专业面具在这一刻碎裂,露出底下那个也会孤独、也会渴望、也会害怕的普通女人。
乔卫东走回来,没有拥抱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纯棉的,浅灰色,没有任何花纹。
徐丽接过手帕,捂住脸。手帕上有淡淡的、属于乔卫东的味道——雪松和柑橘,温暖又清冽。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住。徐丽抬起头,眼睛红肿,妆花了,但脸上有种释然的表情。
“对不起。”她哑着声音说,“我失态了。”
“没关系。”乔卫东在沙发上坐下,距离她一米远,一个礼貌但亲近的距离,“想哭就哭,在我这里,你可以做徐丽。”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梧桐树叶上的水珠滴落,敲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丽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握在手里。她看着乔卫东,第一次用不是医生的目光看他——看他的眼睛,他的轮廓,他放在膝上的手。
“我三十八岁了。”她忽然说,“从来没有在患者面前哭过,从来没有对患者动过心。你是第一个。”
“我知道。”乔卫东微笑,“这是我的荣幸。”
“这不对。”徐丽摇头,“这违反了我所有的职业原则。”
“那就违反一次。”乔卫东说,“人生不是教科书,徐丽。有时候,对的事不一定是对的。”
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让徐丽笑了,虽然眼睛还红着。
“下周……”她犹豫着,“你还来吗?”
“你希望我来吗?”乔卫东反问,“作为患者,还是作为朋友?”
徐丽沉默了。她看着手里的灰色手帕,看着上面被泪水浸湿的深色痕迹,然后抬起头,很轻但很清晰地说:
“作为乔卫东。”
乔卫东的眼神柔和下来。他点点头:“好。”
他站起身,这次真的要走了。走到门口时,徐丽叫住他:“你的手帕……”
“留着吧。”乔卫东说,“下次还我。”
门轻轻关上。诊疗室里只剩下徐丽一个人,雨后的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照在钢琴的黑白键上,照在那束淡紫色的洋桔梗上,照在她手里的灰色手帕上。
徐丽走到窗边,看着乔卫东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他撑着黑色的伞,走进秋日午后稀薄的阳光里,没有回头。
但她知道,下周三,他还会来。
而下次,她不会再是徐医生。
只是徐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