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的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缓缓流淌,朱文奎逐渐习惯了这种规律而充实的生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严密保护的逃亡者,而是成为了营地中一个被认可的存在。韩擎对他的态度似乎也缓和了些许,虽然依旧严厉,但偶尔会与他讨论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诸如边疆治理、民族关系、甚至朝堂政治的微妙平衡。
然而,这种平静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被打破。一名外出侦察的斥候带回了紧急消息:永昌府的官军近期调动频繁,似乎有向这一带山区进行大规模清剿的意图,理由是“剿灭段氏余孽及境内不安分土司”。更令人不安的是,斥候隐约探听到,此次行动似乎有来自更上层的推动,目标可能不仅仅是土司残部。
消息传来,谷中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虽然幽谷位置隐秘,但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如同梳篦,难保不会被发现。
韩擎立即召集了谷中几位核心头目,也包括朱文奎——这似乎是一种默认,他已将朱文奎纳入了决策圈的外围。
“诸位怎么看?”韩擎坐在主位,目光扫过众人。
一名负责防卫的头目率先开口:“首领,官军来势不小,据探至少有三千人马,由永昌卫指挥使亲自率领。我们谷中能战者不过四百,硬拼绝非对手。为今之计,唯有暂避锋芒,放弃幽谷,向更深处的野人山转移。”
另一名年纪较大的头目却反对:“野人山环境更加恶劣,毒瘴弥漫,猛兽横行,我们携带妇孺,仓促转移,恐怕未到目的地,便要折损大半!况且,官军此次目标明确,即便我们转移,他们也未必会放弃追剿。”
“那难道坐以待毙?”先前那头目急道。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人主张死守,利用谷中险要地形抗击;有人主张分散突围,化整为零;还有人主张尝试与官军谈判,付出一定代价换取平安。
朱文奎一直沉默地听着,他注意到韩擎虽然也在听取意见,但眼神深邃,似乎早已有了决断。
“朱小哥,你有何看法?”韩擎忽然点名,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朱文奎身上。
朱文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韩擎对他的又一次考验。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晚辈以为,转移、死守、谈判,皆非上策。”
“哦?为何?”韩擎饶有兴趣地问。
“转移风险太大,如方才这位头目所言,恐未战先溃。死守,兵力悬殊,谷中粮草虽足,但终有耗尽之日,届时便是瓮中之鳖。至于谈判……”朱文奎摇了摇头,“我们手中并无让对方忌惮的足够筹码,对方既已兴师动众,岂会轻易罢手?谈判不过是示弱,反而可能暴露我们的虚实。”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韩擎追问。
朱文奎走到那张巨大的西南地形图前,手指点向幽谷所在的位置,然后划向外围的几处山头:“官军势大,不可力敌,但可智取。滇西山林茂密,地形复杂,官军虽众,深入此地,必然拉长补给线,且不熟悉地形。我们或可主动出击,但不是正面迎战。”
他手指在地图上几个关键隘口和可能的官军行进路线上点了点:“派出小股精锐,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袭扰其前锋、侧翼,尤其是辎重队伍。焚其粮草,断其水源,设下陷阱,疲其兵力。同时,散布谣言,混淆视听,或可嫁祸于其他与官府不睦的土司。让其感觉处处受敌,步步荆棘,却找不到我们的主力。待其师老兵疲,士气低落,补给困难之时,或许会自行退去。即便不退,我们也能争取到更多转移或应对的时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策关键在于,我们自身需保持机动隐蔽,一击即走,绝不纠缠。并且,要确保幽谷本身的隐蔽性,不能让其发现我们的根基所在。”
屋内一片寂静,众头目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朱文奎。这个策略大胆而冒险,充满了主动性,并非一味逃避或死守,显示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战术眼光。
韩擎看着朱文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但嘴上却淡淡道:“想法不错。但袭扰之兵,由谁统领?又如何确保能有效执行,而不被官军反噬?”
朱文奎迎向韩擎的目光,沉声道:“若首领信得过,晚辈愿领一队人马,负责此次袭扰!”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一直对朱文奎颇为照顾的老吴头(他已基本康复,也列席会议)也忍不住低呼:“小哥儿,不可!太危险了!”
朱文奎却目光坚定:“晚辈受谷中庇护已久,无以为报。且此策是晚辈提出,自当承担责任。晚辈虽不才,愿效绵薄之力!”
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任务,稍有不慎便可能葬身山林。但他更知道,这是他真正融入这个集体、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也是韩擎一直在等待的“表现”。他不能永远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
韩擎凝视着朱文奎,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勇气可嘉。但军中无戏言,你若领军,需立军令状。若任务失败,导致谷中暴露或重大损失,当受军法处置!”
“晚辈愿意!”朱文奎毫不犹豫。
“好!”韩擎猛地一拍桌子,“既如此,我便予你五十精锐,由你统领,依你之策,负责外围袭扰!谷中物资、人员,任你调配所需!但记住,你的任务是拖延、疲惫敌军,而非决战!若违将令,我必斩你!”
“遵命!”朱文奎单膝跪地,抱拳领命。一股混合着紧张、兴奋与决然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领军,面对的将是数倍于己的强敌。前路凶险,但他别无退路。
暗流汹涌的幽谷,终于要迎来真正的风雨。而朱文奎,也将在这场风雨中,迎来他命运的又一次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