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幽谷中的日子平静而充实。朱文奎的伤势早已痊愈,刀法在韩擎的严苛教导下突飞猛进,已然颇具火候。他与谷中之人也逐渐熟络起来,虽然大多数人依旧沉默寡言,但至少不再对他抱有最初的审视和距离感。老吴头身体恢复了大半,也被允许在谷内有限活动,时常帮着打理药圃,脸上也多了些笑容。
然而,朱文奎心中的疑团却从未消散。韩擎的身份,这个营地的目的,都如同笼罩在谷中的迷雾,挥之不去。他尝试过旁敲侧击,但韩擎口风极紧,从不透露半分。
这夜,月明星稀,山谷中一片寂静。朱文奎练完晚课,正准备回屋休息,却见韩擎独自一人坐在溪边那块大石上,对月独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坐下,喝一杯。”韩擎似乎早知道他会来,头也不回,将另一个粗陶酒杯推到他面前。
酒是谷中自酿的米酒,入口醇厚,后劲却足。两人对坐,一时无言,只有溪水潺潺和偶尔的虫鸣。
几杯酒下肚,朱文奎感到一股暖意涌上,他借着酒意,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韩首领,你……究竟是谁?”
韩擎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月光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我是谁,很重要吗?”
“重要。”朱文奎认真地道,“你救了我,教我用刀,让我见识了另一个世界。我不想一直活在谜团里。”
韩擎沉默了片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与你的父亲,建文皇帝,曾是旧识,你信吗?”
朱文奎心中剧震,猛地看向韩擎:“你认识我父皇?”
韩擎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回到了过去的时光,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追忆:“很多年前,在金陵,我曾远远地见过他几次。温文儒雅,仁厚有余,只是……有时过于理想了。”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低沉,“他推行新政,初衷是好的,可惜,触动利益太多,又未能掌握足够的力量,最终……唉。”
一声叹息,道尽了无尽的惋惜与复杂情绪。
“那你……”朱文奎心跳加速,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你是父皇的旧臣?因为不满燕王篡位,才在此地积聚力量,意图……”
“复辟?”韩擎打断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为你父亲报仇?扶你重登大宝?”
朱文奎被他的笑容看得有些不安。
韩擎摇了摇头,语气变得冷峻:“你错了。我并非建文旧臣,对你父亲的遭遇,我虽感惋惜,但并无意为他一家的兴衰赌上这里所有人的性命。至于复辟……”他嗤笑一声,“更是无稽之谈!朱棣坐拥天下已逾十年,根基深厚,民心渐附。凭我这区区山谷数百人,就想撼动他的江山?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朱文奎瞬间清醒,也让他更加困惑:“既然如此,你为何救我?又为何在此建立这般基业?”
韩擎站起身,走到溪边,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声音低沉而有力:“我救你,一开始或许有几分故人之情,但更多的,是看中了你本身。”
“我本身?”朱文奎不解。
“你经历过巅峰,也跌落过谷底。你见识过庙堂之高,也体会过江湖之远,甚至在这滇西蛮荒之地,为了生存而挣扎过。”韩擎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朱文奎,“这样的经历,是任何深宫之中长大的皇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它让你痛苦,但也可能让你蜕变。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不同于你父亲,也不同于朱棣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朱文奎追问。
“活下去,并且真正理解这片土地和其上生灵的可能性。”韩擎一字一句地道,“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符号,一个争夺权力的傀儡。”
他走近几步,逼视着朱文奎:“你以为复辟成功,重登帝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看看你的父亲,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又何尝真正快乐过?被文官集团掣肘,被藩王势力威胁,被天下重任压得喘不过气,最终……更何况,以你现在的心性和能力,即便坐上那个位置,又能坐稳几天?不过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朱文奎耳边炸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复辟,重登帝位,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和目标,是他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可韩擎却告诉他,那可能是一条绝路,一个陷阱!
“那……我该怎么做?”朱文奎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的信念在这一刻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怎么做?”韩擎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先学会如何在这个山谷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有价值。证明你不是一个需要被人保护的累赘,证明你有能力面对更复杂的局面。然后,再去想以后的路。”
“这个山谷,这个营地,就是你的试炼场。而我,是你的考官。”韩擎最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好好想想吧,朱文奎。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个虚无缥缈、可能带来毁灭的皇位,还是一个真实、自主、能够由自己掌控的人生?”
说完,他不再理会陷入巨大震撼和迷茫中的朱文奎,转身大步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朱文奎独自站在溪边,夜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脑海中一片混乱。韩擎的话,无情地撕开了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外壳,逼迫他去面对一个更加残酷,也更加真实的未来。
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