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已下,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开始处理胜利后的余波。朱标主动向朱元璋请命,参与到安置降卒和抚慰伤亡的具体事务中去。
他首先去的是伤兵营。
比起前次夜袭后的伤兵营,此处的规模扩大了数倍不止,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草药味几乎令人窒息。呻吟声、哀嚎声此起彼伏,简陋的营帐内外躺满了伤员,军医和医徒们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满是汗珠,即便是在这寒冷的天气里。
朱标看到一名年轻的军士,断腿处的伤口已然溃烂,发出难闻的气味,人已陷入高烧的谵妄状态,口中无意识地呼唤着“娘亲”。他也看到一名被弯刀劈开面甲的士兵,半边脸血肉模糊,眼球耷拉在外,景象惨不忍睹。还有更多是箭伤、枪伤,以及冻伤。
药材依旧紧缺,尤其是用于消炎止血的金疮药和用于退热安神的药材。绷带和净布反复使用,有些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朱标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将自己带来的部分备用药材交给了负责的医官,又下令紧急从后方调拨一批烈酒用于清洗伤口。他知道,这些措施对于如此多的伤员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能救回来的,务必尽力。实在…实在救不回来的,也让他们走得安详些。”朱标对那满脸疲惫的医官说道,声音有些干涩。
离开伤兵营,他又去了临时圈禁降卒的区域。那里用简陋的木栅栏围着,外面是手持兵刃、神情警惕的明军士兵。里面则是黑压压一片蹲踞或站立的人影,大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麻木,还有少数隐藏得很深的仇恨。
负责看守的将领向他汇报,已按照命令开始初步甄别,将军官和普通士兵分开,过程并不顺利,有些降卒拒不配合,甚至试图煽动骚乱,已被弹压下去。
朱标没有进入栅栏内,只是远远望着。他看到有明军士兵正抬着几大桶稀薄的粟米粥过去,降卒们立刻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涌上前,被看守的士兵用长矛逼退,维持着秩序。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接受这敌人的施舍。
这些面孔,与战场上那些凶悍冲锋的北元骑兵截然不同,他们此刻更像是一群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流民。战争,无论胜负,施加在底层士卒身上的,永远是最大的苦难。
最后,他来到了掩埋阵亡将士遗体的地方。那是一片背风的山坡,地上新挖了无数个土坑,有些已经填平,有些还敞开着,等待着一具具被白布包裹的躯体。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文书官捧着厚厚的名册,在一旁大声念诵着死者的姓名、籍贯,声音在空旷的山坡上传出很远,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意味着一个家庭失去了儿子、丈夫或父亲。
朱标默默地站着,听着那些陌生的名字,看着那些新起的坟茔,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胜利的荣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遥远。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父皇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含义。
这一切的疮痍与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扩张版图,彰显武功吗?不,绝不止于此。他想起金陵城的繁华,想起江南水乡的安宁,想起那些无需担忧胡骑南下掳掠的百姓。这北伐,这牺牲,是为了奠定一个长治久安的基石,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远离这样的惨状。
一种更加宏大、也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赢得一场战争,更是要建立一个能让天下人,包括那些降卒,或许在未来,都能安居乐业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