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淌过翊坤宫的菱花窗,在暖阁的地毯上铺出一片金灿灿的暖意,敬妃牵着弘晧的小手来看福惠。两岁多的弘晧穿着石青色小袄,领口绣着浅灰祥云纹,一挣开母亲的手就往床边跑福惠正躺在锦垫上,挥舞着小手“啊啊”叫,见了弘晧,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弘晧趴在床边,小身子探得老长,伸出肉乎乎的指尖碰了碰福惠的掌心,见弟弟攥住自己的手,立刻咯咯笑起来,还歪着头趴在床头,用软乎乎的脸颊蹭了蹭福惠的额头,奶声奶气喊,“弟……玩。”
“贵妃娘娘您瞧弘晧,多喜欢福惠。”敬妃走到宜修身边坐下,看着两个孩子亲昵的模样,眼底漾着温柔,“在咸福宫总吵着要来找弟弟,今日总算遂了他的愿。”
苏郁笑着抬手,摸了摸弘晧柔软的发顶,“可不是嘛,弘晧这才多久没见,就长高了小半头,越发有大哥哥的样子了。等明年开春,定能牵着福惠的手,去御花园追小蝴蝶。”
这时,颂芝端着刚沏好的红枣枸杞茶走进来。苏郁接过茶盏,目光落在敬妃脸上。敬妃的脸色透着淡淡的苍白,眼下还有浅浅的青影,连笑时嘴角的弧度都带着倦意,不像往日那般精神。她不由得皱起眉,“你把弘晧养得白白壮壮,自己倒瘦了一圈,方才进门就瞧着没精神,脸色这么差,是不舒服?”
敬妃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蹭过杯壁的暖意,轻轻叹了口气,“许是前些日子弘晧着凉发烧,我夜里守着他,没睡好。后来娴嫔又孕吐得厉害,我去帮衬了几日,她刚缓过来,弘晧又闹了场小毛病,连着几日没歇踏实。没事的,歇两日就好了。”
“你这模样,可不像歇两日能好的。”苏郁不由分说抓过她的手,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按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敬妃慌了神,脸色又白了几分,声音都发颤,“贵妃娘娘还会把脉?莫不是……莫不是臣妾得了什么难治的病?”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越想越怕,指尖都开始发凉。
苏郁看着她惊慌的模样,又无奈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叹什么气?自然是心疼我自己,再过九个月,我又要准备一份贺礼了,你说我能不叹气吗?”
敬妃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嘴唇动了动,随即捂住嘴,“娘娘是说……我有孕了?”
“这还能有假?我绝对出不了错。”苏郁笃定地说道。
刚冒头的欢喜瞬间被汹涌的委屈淹没,敬妃肩膀一垮,眼泪“吧嗒”砸在衣襟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喜?这哪是喜……这孩子,是我被逼着要的。”
苏郁指尖一顿,眉头微蹙。敬妃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掀开心底的伤疤,“自母亲走后,我心里像堵了块冰,哪有半分承宠的心思?上月父亲病重的信寄来,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门心思想求皇上开恩让我回去见最后一面,可他……”
她抬头时,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可他说宫规森严,不能为我开先例。那日他翻了我的牌子,我实在没心绪,推说身子不适,他竟直接闯进咸福宫,说我恃宠而骄,说我有了弘晧就怠慢君恩,不够恭顺……那夜之后,我总觉得身子沉,原以为是愁的,没成想……”
话到此处,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失声哽咽,“我不是故意忤逆,只是那时心里全是父母的事,装不下别的啊。可皇上他只看得见恭顺二字,半点不顾我的难处。这孩子来得这样勉强,我摸着肚子,就想起那日的难堪,如今父亲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苏郁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泛起一阵寒凉。帝王家的恩宠,原是这样容不得半分个人心绪。
她递过干净的帕子,拍了拍她的手,“委屈就哭出来,别憋着。侍寝的事不是你的错,是他没顾着你的处境。眼下先别急着怨孩子,他是无辜的,你得先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有力气等你父亲的消息,才有底气熬过去。”
敬妃接过帕子,擦着眼泪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松动,“我知道……可心里的坎,太难跨了。”
“慢慢来,总会过去的。”苏郁望着她泛红的眼眶,“你父亲的事我去和皇后娘娘商量一下,孩子的事你先放放,你要记得,你不只是皇上的妃嫔,更是你自己,你的委屈,该被听见。”
“多谢贵妃娘娘……”敬妃看着她,眼眶里还含着未干的泪,却慢慢弯起了嘴角。那笑意很轻,像雨后初晴时掠过花瓣的风,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松动。她抬手,轻轻按在苏郁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掌心传来的暖意顺着指尖漫进心里,压下了大半的寒凉,“在这宫里,人人都劝我要恭顺,要识大体,只有娘娘肯听我说这些‘不合时宜’的委屈,肯记得我也是个有心思的人,不是只懂承宠的摆设。”
她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却不是之前的哽咽,更像攒了太久的酸涩终于有了出口。“从前总觉得这深宫是座铁笼子,连哭都得藏着掖着,可方才听娘娘说我更是我自己,竟觉得……这笼子好像也透了点光。”她低头摸了摸小腹,指尖轻轻蹭过布料,那点对孩子的怨怼淡了些,倒生出几分说不清的牵连,“不管怎样,能有娘娘这番话,我就算再难,也能撑下去。”
苏郁看着她眼底渐渐亮起的微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撑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咱们总能想个周全的法子,既顾着你父亲,也让你能安心些。”
第二天,苏郁抱着福惠回了景仁宫,将敬妃的遭遇和宜修说了一遍。
“老登简直不是人!人家父亲病重,心里本就不痛快,不准她回家就罢了,还霸王硬上弓!妃子也是人啊,这是把敬妃的脸面往地上扔!”苏郁愤愤不平地说道。
“皇上这一次确实是过分了,不过帝王的面子大过天,敬妃在他眼里,确实就是不够恭顺。进了宫的女人,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苏郁听完,胸口的气闷更甚,却又无从反驳。宜修说的,本就是这深宫最残酷的真相。她看向摇篮里安睡的福惠,小声呢喃,“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人逼到绝路啊……敬妃怀着孕,还揣着满肚子委屈,再这么熬下去,怎么得了?”
宜修放下茶盏,轻抚着她的背,“急也没用,得从长计议。午后我去养心殿一趟,不提对错,只说敬妃孕期郁结伤了龙胎就不好了,皇上素来重子嗣,或许能听进几分。你也多去咸福宫陪陪她,让她别总自己钻牛角尖。”
苏郁心头一暖,顺势搂住宜修的胳膊,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肩,语气带着几分依赖的软意,“我的皇后娘娘为了我,如今更忙了。既要悉心养育福惠,还得为这些琐事费心操劳,倒让你跟着受累了。”
宜修被她这亲昵模样逗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眼底满是温和,“这本就是皇后该做的。你向来护着在意的人,你看重敬妃,把她的难处放在心上,我自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直困在委屈里。左右都是宫里的姐妹,互相帮衬着,日子才能少些难捱。”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摇篮里熟睡的福惠身上,声音又柔了几分,“再说,看着你们能少些愁绪,宫里也安稳,福惠往后也能有个和乐的去处,岂不是一举两得?”
苏郁望着宜修眼底的真诚,心里的暖意漫得更开,轻轻点头,“有你在,真好。等这事妥了,我亲自给你炖你最爱的冰糖炖雪梨。”
宜修笑着应下,两人并肩看向摇篮里的孩子,暖阁里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裹着细碎的温情,冲淡了方才的愤懑与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