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城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表面维持着秩序,底下却涌动着灼热的躁动。矿洞之战与归途截杀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有限的圈子里炸开。恐慌被强行压制,转化为更疯狂的投入。
焦屠将训练场搬到了城外废弃的矿坑。这里更开阔,也更隐蔽。
“没吃饭吗?!刀子都握不稳,上了战场就是给人送菜!”
他独眼圆瞪,声如破锣。鞭影呼啸着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皮开肉绽。那新兵咬碎了牙,一声不吭,握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矿坑底部,泥浆混合着血色。不再是单纯的体能和阵法演练,而是真刀真枪的对抗。木刀木枪换成了未开刃的铁器,裹上厚布,蘸着特制的、打在身上痛入骨髓却不致命药液。
“杀!”
两组新兵如同红了眼的斗犬,在泥泞中冲撞、劈砍。骨折声、闷哼声、粗重的喘息声不绝于耳。焦屠站在高处,面无表情。他不需要温室的花朵,他需要的是能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狼。
一个老兵,断了一条胳膊,用剩下的手握着磨尖的短棍,在新兵群里穿梭,专挑防御薄弱处下手,招式阴狠毒辣。这是焦屠从矿洞那些黑袍人身上学来的——不择手段,只求毙敌。
“看见没?”焦屠指着那独臂老兵,声音嘶哑,“战场上,没人跟你讲规矩!活下来,就是唯一的规矩!今天你们打断他三根肋骨,明天他就能在敌人背后捅三个窟窿!”
新兵们眼神里的畏惧渐渐被一种狼性的凶光取代。
韩厉的巡防队扩编至八百人,分作三班,日夜不休。城墙被加高、加厚,灵纹师带着新招募的阵法师,日夜不停地镌刻防御符文。了望塔增加了三倍,配备了柳芸改良的“鹰眼符镜”,可窥十里之外。
城门口盘查严格到近乎苛刻。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经过问询、测灵、甚至简单的搜魂术检查。几个试图蒙混过关的探子被当场揪出,头颅依旧挂在城门旁,数量又增加了几个,风吹日晒,面目狰狞。
陈小凡的招贤馆门槛再次提高。不再只看技艺,更重背景审查与忠诚测试。他眼皮底下熬出了血丝,案头堆积着来自南疆各处、甚至邻近大州的情报卷宗。四海阁、联盟总坛、各大宗门……任何风吹草动都被记录、分析。
资源像流水一样消耗。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灵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换来的是更精良的装备,更充足的丹药,以及一座日渐狰狞的战争堡垒。
柳芸的符箓工坊成了禁区中的禁区。
外围由韩厉最精锐的小队把守,内部则被层层叠叠的隔音、隔绝神识的阵法笼罩。灯火彻夜不熄。
她几乎不眠不休,整个人瘦了一圈,宽大的青色符师袍显得空荡荡的,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桌面上,那几块黑色骨片被分解、熔炼、测试。玉简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推演公式。另一边,青铜罗盘碎片被小心地拼凑,借助高倍灵镜,试图还原那些模糊的古老符文。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玉简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浑然不觉,指尖因长时间高精度操控灵纹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地勾勒着一道全新的符纹结构。
失败。
又失败。
再次失败。
废弃的符纸堆满了角落。
她猛地推开面前的工具,双手撑住桌子,大口喘息。眼神里闪过一丝焦躁和疲惫。
不行,不能乱。
她闭上眼,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脑海中再次浮现那污秽肉瘤搏动的画面,那残破罗盘最后闪烁的青光,那冰冷刺骨的意念……
标记……清除……监控……调控……
她猛地睁开眼,抓起一枚空白玉简,神识疯狂涌入。
“假设……灵源烙印是‘标记’,罗盘是‘监控器’或‘调节阀’……那么污秽核心是什么?‘清除’程序的执行者?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标记’?”
“能量性质……灵源纯净,烙印隐蔽,污秽暴烈……但它们都作用于灵脉……是同源异化?还是不同体系的对撞?”
她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时间在寂静与思维的激烈碰撞中流逝。
直到某一刻,她指尖一顿,一道复杂到极点的立体符纹在虚空中缓缓成型。这道符纹,不再是单纯模仿或对抗灵源烙印,而是尝试去理解、去解析其底层结构,如同拆解一把复杂的锁。
符纹核心,一点微光艰难地亮起,不稳定地闪烁着。
柳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道未完成的解析符纹,靠近一块蕴含着微弱灵源烙印的测试灵石。
没有排斥,没有爆炸。
解析符纹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融入灵源烙印那复杂到令人绝望的结构之中。
玉简上,开始断断续续地跳出一连串杂乱无章、难以理解的符文片段和数据流。
成功了!哪怕只是最初步的接触!
柳芸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
就在这时,静室门被敲响。
“柳管事,城主有请。”是陈小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柳芸迅速收敛心神,将解析符纹和所有数据封存好,整理了一下衣袍,打开门。
陈小凡站在门外,脸色凝重:“四海阁那边,有消息传回。”
城主府议事殿。
陆衍坐于上首,指尖夹着一枚薄如蝉翼的玉片,这是四海阁通过特殊渠道送回的情报。
柳芸、陈小凡、韩厉、焦屠肃立下方。
“四海阁确认,”陆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天机宴,六十甲子一轮回,由四海阁主持,邀请九州俊杰、隐世大能。明为论道交流,实为……甄选‘种子’。”
“种子?”陈小凡疑惑。
“应对‘大劫’的种子。”陆衍放下玉片,“具体何为‘大劫’,语焉不详。但四海阁暗示,与上古‘锁灵’之秘,与如今灵脉异动,息息相关。”
他目光转向柳芸:“你的研究,至关重要。”
柳芸上前一步,简要汇报了解析符纹的初步进展,以及关于灵源烙印、罗盘、污秽核心之间关联的猜想。
“……我认为,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古老体系。灵源烙印是基础,罗盘是节点控制器,污秽核心……或许是体系失控或遭受入侵后产生的‘病变’。而四海阁,很可能知晓内情,甚至……本身就是体系的维护者或观察者之一。”
这个猜想,让殿内温度骤降。
如果四海阁是幕后黑手之一,那天机宴,岂不是自投罗网?
“未必。”陆衍摇头,“若四海阁是敌,不会多次示警,更不会送来这请柬。钱不多那句‘水浑了才好摸鱼’,更像是一种提醒。他们内部,或许也有分歧。”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悬挂的南疆地图前,目光锐利。
“无论四海阁目的为何,天机宴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接触核心秘密的渠道。必须去。”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青云城的位置。
“在我们离开之前,青云城必须变成一根啃不动的硬骨头,一把藏在鞘里的利刃。”
“韩厉。”
“属下在!”
“城防大阵,我要它能在金丹后期围攻下,支撑至少半月。”
韩厉瞳孔一缩,咬牙抱拳:“属下……竭尽全力!”
“焦屠。”
焦屠独眼闪烁:“主人吩咐。”
“新军成型之日,我要他们能跨境而战,能死战不退。”
焦屠舔了舔嘴唇,露出森白牙齿:“他们会变成真正的恶鬼。”
“陈小凡。”
“城主!”
“情报网继续向外渗透,重点是联盟动向,以及……所有与上古‘锁灵’、‘天机’相关的流言秘闻。”
“明白!”
最后,他看向柳芸:“你的解析符纹,是钥匙。尽快完善。在我出发前,我需要看到它能稳定运行,至少……能预警更大范围的灵脉异动。”
柳芸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眸子迎上陆衍的目光:“必不负所托。”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酷,不容置疑。
众人领命而去,步伐匆忙,背影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殿内恢复寂静。
陆衍独自立于地图前,目光从青云城缓缓移开,掠过南疆的山川河流,最终望向那象征着更广阔天地的北方。
天机宴,大劫,锁灵之谜,幕后黑手……
前路未知,杀机四伏。
但他丹田之内,金丹沉稳旋转,与脚下大地深处那庞大而隐有躁动的灵脉网络隐隐共鸣。
淬火已成,蒙皮待破。
这南疆的风,该往北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