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铁锭堆在角落,像几块沉默的顽石,散发着与符箓坊格格不入的冷硬气息。坊里的气氛悄然变了,一种无形的弦在慢慢绷紧。连最迟钝的学徒都感觉到,坊主待在石屋里的时间更长了,偶尔传出一些并非绘制符箓的、沉闷的敲击声。
陈小凡不再去黑沼泽了。陆衍交给他一项新任务——重新启用后院那间废弃已久的炼器房。
那屋子比仓房更破败,门轴锈蚀,一推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里面蛛网密布,一座半人高的旧炼炉落满了灰,风箱破了个洞,砧台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陈年煤灰的味道。
“坊主,这是要……”陈小凡看着这烂摊子,有些无从下手。
“清理出来。”陆衍言简意赅,“以后用得上。”
没有解释,没有蓝图。陈小凡看着坊主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这间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屋子,默默挽起了袖子。
这活儿比整理账本累得多,也脏得多。清除积尘,刮掉锈迹,修补破损的工具。没有现成的人手,赵德柱忙着符纸生产,柳芸更不可能来做这些。陈小凡只能自己来,带着两个同样不明所以、但不敢多问的年轻伙计。
灰尘呛得人直咳嗽,铁锈沾满了衣襟,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破掉,再磨出新的。汗水混着污渍,淌过年轻的脸颊。有个伙计忍不住小声抱怨:“小凡哥,咱这是图啥啊?画符不是挺好的吗?”
陈小凡正用力刮着砧台上的污垢,头也没抬:“坊主让做的,总有道理。”
这话像是在对伙计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不知道清理出这炼器房要做什么。但他学会了不去质疑,只是埋头去做。在一下下重复的、耗费体力的劳作中,他发现自己没那么多空闲去胡思乱想了,那些纠缠他的迷茫和不适,似乎也被这纯粹的疲惫暂时压制了下去。
他甚至在其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看着锈迹斑斑的炼炉在自己手下一点点露出原本暗沉的金属光泽,看着杂乱无章的屋子逐渐变得井然有序,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不同于销售数字和绩效灵石的成就感。
几天后,炼器房勉强能看了。陈小凡请示陆衍下一步。
陆衍进来转了一圈,目光扫过擦拭干净的炼炉和工具,点了点头,依旧没说什么,只是留下了几块最小的精铁锭和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兽皮册子。
“试着熔了它们。照这上面的法子。”陆衍指了指那本册子,“不用成器,熔了,锻打,去除杂质即可。”
册子里记载的是一种最基础、也最考验耐心的金属粗炼法门,图文并茂,但过程枯燥至极。控制火候,反复锻打,观察铁锭在高温下的颜色变化,判断杂质剔除的程度。
陈小凡生起了多年未用的炉火。火光跳跃,映红了他沾着煤灰的脸。高温炙烤着皮肤,汗水滴落在砧台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他笨拙地拉着破旧的风箱,掌控着那不稳定的火焰,抡起对他来说有些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砸在烧红的铁锭上。
“铛……铛……”
沉闷的敲击声在小小的炼器房里回荡,并不悦耳,却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火星随着敲击迸溅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几个红点。他咬着牙,没有停下。
最初,他掌握不好火候,不是烧过了头让铁质变脆,就是火候不够杂质无法析出。锻打的力度和频率也乱七八糟,一块好好的铁锭被他打得歪歪扭扭,几乎报废。
失败,清理炉渣,重新来过。
他不再去想这有什么意义,只是专注于眼前烧红的铁块,专注于册子上那些看似简单的要领。他的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茧,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但眼神却越来越专注。
渐渐地,他拉风箱的节奏稳了,对火候的把握准了,落锤的力度和位置也有了章法。烧红的铁锭在他锤下,开始变得柔顺,杂质随着锻打一点点被挤压出来,铁块本身的纹理在火光下逐渐显现。
当第一块勉强算是合格的、杂质祛除了七七八八的精铁块被他用铁钳夹着,浸入冷水中,发出“刺啦”一声长响,腾起大片白雾时,陈小凡拄着铁锤,看着那块形状还不甚规整、但透着一种纯粹金属光泽的铁块,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带着煤烟味的浊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从酸软的四肢百骸涌了上来,沉甸甸的,压过了所有的疲惫。
陆衍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块冷却下来的铁块,看着少年被炉火和汗水浸润过的、带着几分坚毅的侧脸。
“还行。”他依旧是那两个字,但陈小凡似乎听出了点什么不同。
坊主离开后,陈小凡没有立刻休息。他蹲下身,捡起地上那些锻打下来的、黑灰色的碎屑,用手指捻了捻。这就是杂质,是被剔除的东西。他忽然想到,坊主那套看似冰冷的规则,是否也像这锻打,是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着他们剔除自身的惰性和软弱,锤炼出更纯粹、更坚韧的东西?
他不知道这比喻是否恰当。但他看着那间被自己亲手清理出来、重新燃起炉火的炼器房,看着那块经由自己捶打而成的铁块,心里那架冰冷的“梯子”,似乎不再那么硌手了。
或许,成长本身,就带着锻打的疼痛。
他拾起铁锤,感觉手柄上的温热尚未完全散去。窗外,夜色渐浓,而炼器房里的炉火,还在明明灭灭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