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符箓坊时,陈小凡的衣衫已湿透,紧贴在身上,汲取着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气。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下颌汇成一条细小的水线。他没急着去换,先站在前堂门口,用力跺了跺脚,震落靴子上沾着的泥泞,又抬手抹了把脸,试图驱散一些浸入骨髓的寒意。
伙计们看着他这副略显狼狈却异常沉静的样子,原本因他归来而稍稍放松的心弦,又不自觉地绷紧了。没人敢多问烈风佣兵团那边的情形,只看他眼神,便知道外头的风雨,怕是比这秋雨更冷,更刺骨。
“去换身干爽衣服,喝碗姜汤驱驱寒。”陈小凡对跟着他跑了一趟的两个伙计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自己却转身走向柜台后,那里还堆着上午未核完的账册。
“小凡哥,你也……”一个年纪稍轻的伙计忍不住开口。
陈小凡摆了摆手,打断他:“我没事。”他拿起账册,指尖触及纸张,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不能倒,哪怕只是表现出片刻的软弱。他现在是这坊里的主心骨,他若慌了,底下的人心就散了。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数字上,一笔一笔,核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仔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姚修士闪烁的眼神、多宝阁不合时宜的催货、暗处那些黏腻的窥视——暂时屏蔽在外。
雨声单调地持续着,像是为这压抑的时光打着节拍。前堂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伙计们刻意放轻的走动声。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在申时三刻被打破了。
坊外传来一阵不同于雨声和寻常路人脚步声的响动。那是整齐划一、带着某种沉重韵律的步履声,混杂着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铿锵,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符箓坊而来。
陈小凡握着账册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那扇半掩着的、不断被雨水冲刷的木门,望向外面灰蒙蒙的街景。
伙计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脚步声在坊外停下。
短暂的寂静,只有雨声哗啦。
然后,门被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撞响了檐下挂着的、早已被雨水打湿的陈旧铜铃,发出一串沉闷的叮当声。
三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大部分光线,让本就昏暗的前堂更显逼仄。
为首一人,身着玄色劲装,外罩防雨的油绢披风,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前堂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柜台后的陈小凡身上。他腰间悬挂的令牌,样式古朴,刻着繁复的云纹与一座天平的图案——修真反垄断联盟的标记。其身上散发出的灵力波动,赫然是筑基期的水准,虽未刻意释放威压,但那久居上位的肃杀之气,已让前堂的空气几乎凝固。
他身后跟着两人,同样身着联盟服饰,一人手持卷宗,面无表情;另一人则按着腰间的制式长刀,眼神警惕,如同盯梢猎物的猛禽。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陈小凡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停止跳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强迫自己站起身,动作尽量显得从容不迫,绕过柜台,迎上前去。
“几位道友,光临鄙坊,不知有何贵干?”他拱手行礼,声音竭力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在这筑基修士的威势面前,他炼气期的修为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那为首的玄衣修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小凡身上,带着审视与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吾乃联盟总部巡查使,赵千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奉命调查青云符箓坊涉嫌违反联盟规章、扰乱市场秩序一事。叫你们坊主出来回话。”
果然是联盟总部!巡查使!
陈小凡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抬起头,迎上赵千钧冰冷的目光:“回禀巡查使,坊主日前有所感悟,正在闭关,冲击瓶颈,无法见客。坊内一应事务,暂由在下代理。”
“闭关?”赵千钧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冷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倒是巧得很。既如此,你便代他接受问询。”
他不再给陈小凡任何推脱的机会,径直走向前堂内唯一一张还算宽敞的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他身后的两名随从立刻上前,一人展开卷宗,另一人则按刀立于赵千钧身侧,目光如电,监视着坊内所有人的动向。
“青云符箓坊,近期以远低于市场成本之价格倾销符箓,挤压同行生存空间,疑似构成恶性竞争,此项,你作何解释?”赵千钧开门见山,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重压,砸向陈小凡。
雨水依旧敲打着屋檐,哗哗作响。前堂内,联盟巡查使冰冷的目光,伙计们惊恐的眼神,都聚焦在中央那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竭力挺直脊背的少年身上。
陈小凡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四面寒风呼啸。他握紧了袖中那块冰冷的铁块,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孤舟蓑笠,独钓寒江。
他现在,就是那舟上唯一的蓑笠翁。
而脚下的江水,已然开始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