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车队缓缓驶入雨花县城。相较于野猪村的鸡鸣犬吠、泥土芬芳,县城清晨的喧嚣是另一种景象——沿街店铺陆续卸下门板,小贩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以及行人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市井烟火气的画卷。
马车内,沈福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久违的审视。他曾是镇北将军府的护卫,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与边关的肃杀,这县城的景象虽引不起他太多波澜,却也勾起了些许沉寂多年的记忆。沈母则微微颔首,她出身小官之家,虽是庶女,幼时也曾经历过庭院生活,对于城镇的规矩和气息并不全然陌生。只是多年乡村生活,让她更习惯田野的质朴,如今重返类似的环境,心中感慨多于不安。沈婷则完全是好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打量着街道两旁的铺面和人流。
被李晚收留的大丫、二丫和小宝,才是真正对眼前一切感到震撼和怯懦的。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小手扒着车窗边缘,看着外面“很大很大”的城,以及那些穿着比村里人光鲜许多的行人,连呼吸都放轻了。木墩年纪大一些,之前曾帮李晚跑县城送过信,对此倒不觉得惊讶,不过对于今后就要在县城生活,还是有些向往和隐隐的不安。
当马车最终在榆林巷那座黑漆大门前停稳时,孩子们看着那厚重结实、透着端肃之气的大门,以及高耸的院墙,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二丫紧紧攥着大丫的手,小声问:“姐,我们……我们以后真的住在这里面吗?” 大丫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眼底的震撼和一丝不安同样清晰。木墩则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是几个孩子里最大的,应该表现得勇敢些,但那紧紧抿着的嘴唇泄露了他的紧张。三岁的小宝还不甚明白,只是依赖地抱着石静的腿,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陌生的大门。
李晚将孩子们的反应,以及公婆那不同于寻常农户的沉稳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到家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在城里的家。”
王琨上前叩响门环,早已接到消息、先行一步过来打扫整理的马六媳妇和周桩子媳妇赶紧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东家,老爷,夫人,小姐,你们可算到了!快请进!” 两人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推开厚重的黑漆木门,绕过那面光滑的影壁,宽敞的一进院落豁然眼前。青石板铺地,整洁肃穆,角落里的耐寒花草已冒出嫩绿的新芽。
“哇!” 孩子们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这院子比他们在野猪村的整个家看起来还要大,还要气派!
沈福目光扫过院墙、屋舍结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院子规制端正,用料扎实,尤其是墙角光滑、院墙高度适中,防护性考虑得不错。沈母则轻轻“嗯”了一声,对李晚说道:“这影壁和地面打理得都挺利落,是个好宅子。” 语气里带着见过世面的平静赞许。
李晚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布局:“这是一进院,正房留着待客,做书房。王叔、石磊叔,你们三位住靠大门左侧的厢房,方便支应。马六叔一家和周叔一家暂时先安排住右侧的厢房。” 她看向马六和周桩子,“具体怎么分,你们自己协调,以方便当值为先。”
马六和周桩子连忙应下。他们虽是退役老兵和庄户人家出身,但通过军营历练和跟着李晚这段时间也学了些规矩。
李晚又看向木墩,对他招了招手。木墩立刻挺直腰板走过来,眼神里带着敬畏和期待。
“木墩,你如今已算是半大小子,住在内院不便。从今天起,你搬来一进院,和王叔他们住在一起。”李晚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你的主要任务是跟着王叔,他出门办事,你跟着听用,长些见识;在家时,也多跟王叔、石磊叔和马六叔他们学学规矩,看看他们是怎样当差护卫的。可能吃苦?”
木墩眼睛一亮,能跟着威风凛凛的王琨护卫,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他用力点头,声音响亮:“能!主子,木墩一定能吃苦,好好学!”
穿过小巧精致的垂花门,便进入了二进院落。这里比一进更为精致,正房高大轩敞,前有廊庑,院中那棵有些年岁的石榴树枝干遒劲。
“爹,娘,这二进的正房你们住。”李晚扶着沈母,指向正房。
沈福沈母一听,脸色微变,连连摆手。沈福急忙道:“晚儿,这可使不得!正房乃一家之主所居,我与你娘万万当不得。东厢房就极好,又宽敞又亮堂。” 沈母也附和:“是啊晚娘,你的孝心我们知晓,但这于礼不合。” 他们深知自己的本分,当初救下小主子并抚养长大是尽忠,岂敢真以尊长自居,尤其是小主子已回归军营,未来身份未卜。
李晚却握住沈母的手,语气坚定又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爹,娘,你们说的什么话。养育之恩大于天,没有你们,哪有安和的今日?在我和安和心里,你们就是我们的亲生爹娘。媳妇让公婆住正房,天经地义!若是让外人知道我们让长辈屈居厢房,我李晚成什么人了?岂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她目光扫过身后跟着的马六、周桩子等人,声音清晰地说道:“这个家,只要我和安和在一天,你们二老就是我们的至亲长辈,就该受我们奉养,住这正房!谁若有异议,便是与我李晚过不去。” 她这话,既是对沈福沈母的承诺,也是说给所有下人听的,要彻底奠定二老在府中的地位。
马六、周桩子等人闻言,皆垂首敛目,心中那点因过往身份相同而产生的微妙情绪,在李晚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面前,也消散了大半,转而多了几分对沈福夫妻的敬重。的确,十余年隐姓埋名、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情,担得起这份尊荣。
沈福夫妻见李晚态度坚决,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若再推辞,反倒显得生分且可能真会引来外界对李晚的非议。沈福眼眶微热,与沈母对视一眼,终于不再坚持,哑声道:“好,好孩子……我们,我们听你的。”
李晚脸上这才露出笑容:“这就对了嘛!婷儿住西厢房。我和阿九住东厢房,大丫二丫带着小宝住东厢的耳房,方便照应。” 石静作为贴身护卫,自然住在李晚外间或紧邻的屋子。
住房定下后,沈福也有了仔细看房屋的兴致,他指了指正房的廊柱,对李晚道:“这廊柱结实,屋檐角度也好,夏天遮阳,冬天透光。” 沈母则已经开始盘算正房内的布置。阿九紧紧拉着李晚的衣角,对陌生环境本能地有些依赖,但听到会和李晚住在一起,小脸上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许。
最后,李晚带着他们穿过二进正房旁的抄手游廊,来到了第三进。看到小巧的假山、池塘和那片菜畦,沈福的脸上露出了更真切的笑容。沈母也笑道:“这后园子好,既能看景,又能种菜,实用。”孩子们看到池塘和假山,更是眼睛发亮。一直紧绷着小脸的阿九也忍不住露出来笑意。
安顿下来后,人手不足的问题凸显。偌大的院子,仅靠目前带来的人手,显然有些捉襟见肘。马六和周桩子主要负责护卫和部分粗重活计,两人的媳妇负责厨房和浆洗已显忙碌,内院伺候的人手明显不足。
晚饭后,李晚将石静、王琨、石磊、马六和马六媳妇等人叫到书房(一进院正房临时布置的)商议。
“宅子比预想的要大,如今我们人手不够,尤其是内院,需得添置些人手。”李晚开门见山,“王叔,你做事稳妥,就暂代管家一职,往后外院诸事及对外联络,就劳你多费心。明日你去寻个可靠的牙行,挑几个身家清白、手脚麻利的小丫头和婆子,年纪大些、小些也无妨,关键是品性。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房和负责采买的……马六叔,你跟着一起去,帮着掌掌眼。”沈福当年在将军府,对挑选下人或许也有些经验,李晚决定稍后去跟他请教一下。
“是,东家。”王琨和马六齐声应道。
李晚又对马六媳妇和周桩子媳妇说:“婶子,你们是家里的老人了,内院的杂事和新来的小丫头,你们先带着,规矩要立起来,但也不必过于严苛,忠心、勤快最要紧。”
“东家放心,老婆子晓得了。”两人连声应下。
石磊在一旁补充道:“东家娘子,护卫方面,目前我们的人手收好这三进院子勉强够用,但若要兼顾您外出随行以及……特殊情况的应对,还需再物色两个可靠的人。”当初从拐子手里救出阿九以及青州知府带人来府城湖畔小院托付时,他都在场,虽然他从未出声询问,但他知道阿能让知府大人亲自来安排,九身份肯定不一般,若因为他们护卫不当而出什么事,那后果很难设想。
李晚点头:“此事我心中有数,会与……那边沟通。“当初影大人说过,他们会负责阿九的吃穿用度和安全,那么暗中肯定会有人在保护阿九。年前,影大人曾亲自到野猪村,给自家送了年礼,也送来了阿九的吃食和衣物……如今她们搬来城里居住的事,想来那些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何时会来拜访?
接下来几天,沈家新宅一片忙碌。王琨和马六从牙行带回了四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两个三十多岁的粗使婆子,以及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门房。,李晚亲自筛选,最终留下了两个小丫头(取名青竹、秋叶),一个婆子(姓孙),和一个门房(老张头)。沈福在一旁默默观察,偶尔低声提点两句,与李晚的判断不谋而合。人手补充后,宅院运转立刻顺畅了许多。
孩子们也渐渐熟悉了新环境。大丫二丫承担起照顾小宝和简单绣活的活儿,木墩则跟着王琨、马六跑前跑后,学规矩、长见识。阿九在李晚的耐心引导和伙伴陪伴下,对新家的恐惧感逐渐减少。
宅院初步安定,李晚便开始筹备搬家宴。她拟定了宴请名单,与沈母商量细节。沈母凭着过往的见识,在请柬格式、伴手礼选择上提供了不少稳妥的建议。最终名单包括了县令陆明远夫妇、好友柳映雪一家、大哥李奇一家、柳夫人、几位生意往来伙伴以及榆林巷的邻里。
宴席菜色与食材来源也一一敲定。李晚特意强调:“陆县令那里的伴手礼,就按娘说的,用李家村的腊味礼包、新制的花果茶,再搭一两件铺子里精巧不扎眼的小玩意,雅致又不显奢靡。”
“嗯,如此甚好。”沈母点头,对儿媳的悟性和周全深感欣慰。
请柬由王琨和石静亲自送出。
夜深人静时,李晚进入空间,依然没见到沈安和。她留下了一张字条,详细写了家中安顿情况、宅院格局、对沈福沈母的安排以及筹备搬家宴之事。
数日后,李晚再次进入空间,发现了沈安和的回信,字迹略显匆忙,却力透纸背:“晚儿,阅信心安。一切安排甚妥,辛苦吾妻。爹娘处,你做得对,甚好。宴客之事,你素来周全,我无异议。唯望谨慎,尤其阿九。我一切安好,勿念。安和字。”
搬家宴前一日,沈家新宅忙碌而喜庆。周氏带着新老下人打扫布置,借调的厨子开始准备食材,王琨和石磊反复检查安保。沈福背着手在院中踱步,看似闲逛,实则确认各处视线与应急通道。大丫二丫、青竹秋叶小心翼翼擦拭摆放器皿,木墩跑腿传话,个个脸上都带着期待与郑重。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榆林巷,将沈家黑漆大门镀上一层暖金色。明天,这里将宾客临门,宣告着李晚和她的家族,在雨花县城的故事,正式拉开了新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