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玉楼的门槛很高,足以将寻常百姓隔绝在外。
但得了我们樟茶鸭的那管事,看到我们,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殷勤得有些过分。
“几位郎君,楼上请,楼上请!最好的‘听涛阁’给您留着呢!”
林昭摇着那把骚包的羽扇,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一只手还牵着小郎君慧明。
我们缓步入内。
我的视线一直在捕捉那一抹青色的背影。
喜枝。
她走得很快,脚步轻盈且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就在管事引着我们踏上红木楼梯的瞬间,她的身影一闪,没入了二楼回廊尽头的一扇暗门后,紧接着便没了踪影。
二楼是雅座,丝竹声声,屏风重重。
我们在“听涛阁”落座。
窗外是屏城繁华的街景,屋内燃着名贵的沉香。
刚一坐定,我便借着倒茶的功夫,转身便出门。
我在二楼转了一圈,没见到喜枝。
她既然是在二楼消失,那必然是往更私密的地方去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雕花藻井。
瑶玉楼共三层,三楼必然是重地。
趁着两个端着酒菜的侍女交错而过的瞬间,我足尖轻点,身形如狸猫般窜上了回廊外侧的飞檐。我攀着三楼的窗棂,像一片落叶般无声地贴在了朱漆柱后。
三楼静得可怕。
与楼下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连脚步声都能吞噬殆尽。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异的木香,是一种深沉、冷冽的气息。
那是乌沉木的味道。
我的心跳微微加速。
这里的味道如此浓郁,说明存量绝非小数。
乌沉木的线索,竟然来得这般快。
往可出售的贵重摆件的思路方向去找,果然是正确的。
循着声音,我屏住呼吸,像壁虎游墙般滑向走廊尽头的一间厢房。
那房间位置极偏,窗户紧闭,但我听到了里面细微的说话声。
我快速跃上屋顶,轻轻揭开了一片琉璃瓦。
透过缝隙,我看见了喜枝。
她正背对着我,站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前。
而在案桌对面,坐着一个身穿暗褐色绸袍的中年人,看打扮应是这瑶玉楼的掌柜,或是专门负责此类私密生意的管事。
那中年人手里正摩挲着一块木头。
那木头通体漆黑,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如同一块凝固的黑玉。
“这是我们贵人要做的图纸,你们请师傅务必按这图纸做罢。”
喜枝的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完全没了平日在王府里那种低眉顺眼的模样。
“可要和你们师傅说仔细了,这可是贵人送给世子之礼。出了错,可就脑袋不保了。”
中年人双手捧着那块乌沉木,啧啧称奇,语气中满是商人的精明与恭维:
“这木头……相信哪怕我不说,您也知道它的分量。
这可是极品的‘岩沉’,万年不腐。
贵人能得这么大一块整料,实在是天大的恩宠。”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喜枝冷冷打断。
“这木头既然交给了你们瑶玉楼,就是信得过你们的手艺。
若是按原先的想法只做摆件,未免太过招摇。
贵人心思巧,要改做安神枕。”
“安神枕?”
中年人愣了一下,随即抚掌赞叹。
“妙啊!乌沉木其气清淑,能通三界,最是利安眠压邪。
世子殿下近来……咳,公事烦忙,忧心操劳,这礼物送得正当其时。”
喜枝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极好的宣纸,推了过去。
“这上面的花样,乃是‘九重莲瓣’。
每一层莲瓣都要镂空,且不能断了木头的纹理。
这手艺,放眼整个西境,也就你们瑶玉楼做得出来。”
中年人展开图纸,借着烛火细看,眉头渐渐皱起,旋即又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
“这工艺确实繁复,但这‘九重莲’寓意连升九级、九五之尊……啊不,是长长久久。
若是做成了,定是绝世珍品。”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
“只是……这图纸上标注的此处,为何要留一处暗格?”
我在房梁上屏住了呼吸,浑身肌肉紧绷。
喜枝似乎早有准备,声音却更低了几分,透着一股寒意。
“这里边镂空之处,乃是为了存放安眠香料。
这个……你们不必多问,只需把机关做得隐秘些,除了贵人,谁也别想轻易打开。”
“香料?”
中年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猜到了什么,却聪明地没有追问。
“贵人放心,各道工序,我会安排不同的工匠来做。
雕花的只管雕花,做机关的只管做机关,没人知道这最后是个什么物件。
只要钱给足了,这世上就没有撬不开的木头,也没有封不住的嘴。”
“那就好。”喜枝语气稍缓,“何时可取?”
“此事贵重,且乌沉木质地坚硬如铁,下刀极难。务需小心用工,急不得。”
中年人盘算了一下。
“我们也会酌情加快的,大约需时三个月。到时做好了,小的亲自送上门去,绝不经第三人之手。”
三个月……
喜枝似乎有些不满,但看了看那块难得的木料,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三个月便三个月。只是切记,贵人要的是意外之喜。
在做好之前,切莫走漏了风声。若是让那个女人……或者是王妃那边听到了半点风吹草动……”
她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已如寒刃出鞘。
“请贵人放心。小的省得。我们瑶玉楼做生意,靠的就是一个‘稳’字。”
中年人连忙赌咒发誓。
喜枝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起身,重新戴上了兜帽,匆匆推门离去。
那中年人恭敬地送她到门口,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直起腰,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审视。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乌沉木用一块黑色的绒布包好,却并没有立刻收起来,而是放在了案头,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来取。
随后,他也吹熄了桌上的两盏烛火,只留下一盏昏暗的油灯,转身出了房间,并将门重重锁上。
待确认走廊无人,我如一片鸿毛般翻身落下,手中的细铁丝轻轻探入锁孔。
不过须臾,“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死寂。
这房间不大,四周摆满了一排排博古架,上面堆满了各种金银玉器。
我径直走向那个被青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掀开一角,那股熟悉的、幽冷的清香扑面而来。
指尖触碰到那块乌沉木,冰凉刺骨,重如金铁。
果然是西境乌沉木。
经过千年岩层挤压而成的西境乌沉木。
我放下木头,目光迅速在屋内扫视。
既然这里能接这种私活,说明瑶玉楼不仅仅是个金银楼,更是雍王府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生意的据点。乌沉木只是其中一项。
我走到博古架前,快速翻检。
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又发现了几个小型的锦盒。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也是几块乌沉木!虽然尺寸远不如喜枝拿来的那块大,成色也稍逊,多是用来做手串、笔架之类的边角料,但这数量加起来,也足够惊人了。
这么多违禁品,进出必然有账目。
瑶玉楼作为屏城最大的销金窟,账目往来必然繁杂。
正规的账本肯定在账房,但这种私底下的交易,往往会有另一本“暗账”。
我开始快速搜查。
书案下的暗格、墙上挂画后的夹层、甚至地毯下的板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楼下的丝竹声依旧悠扬,我耐心地细细寻找。
没有。
整个三楼像是被清理过一样干净。
除了这些还没来得及加工的原材料,没有任何纸质的记录。
那个掌柜非常谨慎,甚至可能根本不记账,或者账本随身携带。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沉重,且不止一人。
“掌柜的,那块料子送去后院作坊了吗?师傅们都等着开工呢。”一个粗嘎的声音问道。
“急什么!这种好东西得挑个良辰吉日动刀。”
是刚才那个中年人的声音,他去而复返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
我心中一紧,迅速将那块乌沉木重新包好,恢复原状。
此时从正门出去已是不可能,窗户外面临街高墙,虽然能下,但动静太大,必然会惊动楼下的护卫。
我抬头看向房梁。
就在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刹那,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整个人如同一只倒挂的蝙蝠,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房梁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