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效考核评议大会在县委礼堂如期召开。
县长丁志忠主持会议，童伟国端坐主席台中央，四套班子领导列席两旁。主讲人是副县长耿涛。
督察室准备的材料扎实，数据详实。耿涛第一次在全县主要领导干部面前正式亮相——除了后海镇那几位老人，在场干部无不被他的清晰思路与流畅表达所折服。这位中山大学的才子一出手，便让众人见识了何为降维打击。
耿涛没有虚词赘语，几句干净的开场白后，直接切入核心：数据分析。
考核优秀的单位，其高分项、改进点、权重分配……一张张图表简洁明了，数据背后的问题与成绩一目了然。
焦点很快落在了排名垫底的两个单位：环保局与招商旅游局。
环保局的主要问题是重大项目管控失效，具体指向东山岛近海排污改造工程——未能如期完工，且预算严重超标。
招商旅游局的问题则更为具体，耿涛逐条道来：
一是行政绩效低下，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依据是机关人员年度考核的个人总结与业绩清单高度雷同，小事扎堆，大事推诿。旅游培训中心超编一人，违规聘用合同制员工三人；旅游发展中心业务近乎停滞，却多占两个编制。人事管理制度形同虚设，主管领导负有主要责任。
二是财政绩效不佳，资金使用效率低下。旅游局曾与宗教事务管理局联合立项，拨款四百万修缮东山岛妈祖庙。结果工程粗制滥造，修成个“四不像”，引发宗教界人士强烈投诉。对方直言：硬件未见提升，内部修缮更是随心所欲，妈祖不似妈祖，观音不似观音，严重伤害了本地民众与海外游客的感情。
童伟国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了台下那位秃顶胖硕的局长——毛建新。
毛建新脸上红白交加，不住地擦拭额头的冷汗。坐在他不远处的前任局长王小波，也在椅子上辗转不安——他心知肚明，毛建新肩上的不少问题，根子是在自己任内埋下的。
会议进入高潮，丁志忠与童伟国相继发言，施压力度层层加码。
然而，坐在台下的郑遐却始终神游天外，身子挺得笔直，魂却不知飘向了何处。口袋里的手机隐隐发烫——这些日子，他翻来覆去只想一件事：该如何体面地、彻底地终结那段婚姻。
冗长的会议终于散场。
众人如蒙大赦。环保局长与面如土色的毛建新，被丁志忠径直叫去了办公室。郑遐随着人流木然走出会场，仿佛一具抽空了意识的躯壳。
下午，办公室主任周继承找来，说耿副县长请他过去。
郑遐强打起精神，脚步沉重地走向耿涛的办公室。
耿涛默默打量了他几秒，开口问：“小郑，你这状态不对。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郑遐勉强笑笑：“领导，工作上的事，有难处我肯定找您。”
“这些天总见你魂不守舍，还以为是身体不舒服。”耿涛递过一支烟，话锋一转，“给你派个任务。”
“作为督察室的分管人员，招商旅游局的绩效整改，你介入一下。去找毛建新谈，务必把会上点出的问题，限期半年整改到位。”耿涛语气转冷，透着压力，“不然，他那位子怕是要坐不稳了。”
郑遐怔了怔：“我一个人去？”
“难道还要我陪着？这是你分内的事。”耿涛眉头微蹙，“你现在的样子，可不像我认识的郑遐。到底出了什么事？连童书记都注意到了，路上叫你都没反应。”
郑遐心中一惊。自己竟已颓唐至此了吗？
他点燃烟，垂下头，闷声应道：“明白了。我去找毛局长。”
耿涛神色稍缓，点了点头：“你出面我就放心。你郑遐办事，没有不成的。我在丁县长面前也说过，你这个人——很好用。”
郑遐心底泛起一丝苦笑。好用？是啊，一颗没有自我意志、任人摆放的棋子，当然“好用”。
……
回到宿舍，郑遐瘫倒在床，手机再次握在手中。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对话框里依旧一片空白；她的朋友圈，也静默如深海。
郑遐迟疑着，在输入框打出一行字，皱了皱眉，又逐字删去。该怎么开口呢？难道说：梁小姐，感谢你馈赠的这段人生，让我见识了人可以自私到何种地步？
不，太像怨妇了。他摇摇头，将手机丢到一旁。
算了，就这样吧。顺其自然。以梁宁宁的冷静与手腕，她自会做出最妥帖的安排。一个湘西山沟里出来的土家族乡下人，除了接受，还能怎样？毕竟，被人摆布，也不是头一回了。
郑遐倦怠地关掉了屏幕。
郑遐双手枕在脑后，迷迷糊糊中，耳边不经意地响起了嘹亮的军号。“滴滴答滴滴答滴——”轰隆隆的战车开进，漫天尘土卷起。
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齐步跑，“夸夸夸夸”，阳光撞在一片钢盔弧面上，炸开一片冷冽的金属光芒。“一、二、三四！”兵们在行进中怒吼！
高昂的炮管随着路面轻微起伏，像巨兽沉睡中的鼻息……
郑遐双眼圆睁，直视着天花板，任由泪水流淌。
……
与此同时，别墅里。
梁宁宁同样握着手机，凝视着那片空白的对话框，对着渐凉的咖啡默然出神。
难道，仅仅因为一次不愉快的归乡之旅，一切就要如此轻易地画上句号？
……
翌日清晨，郑遐吃过早饭，特意去理发店剃了个利落的小平头，刮净胡茬，换上一身挺括的衣服。
镜子里的人，眼神沉静，下颌紧绷，仿佛昨日那失魂落魄的只是幻影。
郑遐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朝着县招商旅游局的大院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