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粘稠的墨汁,瞬间吞没了傀儡“沈幼离”的身影。
青铜巨门并未合拢,门外,那七十二具形态各异的傀儡依旧匍匐在地,密密麻麻,纹丝不动,仿佛一片沉默的黑色潮水,正等待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决堤。
高阶之上,名籍院大司录韩昭手扶着发间一支古朴的银簪,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黑暗。
她身后的殿角处,一串串指甲盖大小的铜铃,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疯狂自响,发出“叮铃铃”的尖锐噪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讳名反噬”的预警。
名籍院内存放的,是整个大周朝子民的命格根本。
任何对名录的非正常触碰,都会引动这镇院的法器。
可韩昭像是没听见。
她没有下令阻拦,更没有关闭查籍门,只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惊惧,又似是期待。
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她等待了二十年的戏码,终于开锣。
“柳七。”她沙哑地开口。
一个瘦小干枯的身影从阴影里连滚带爬地出来,正是守档吏柳七。
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
“把《生死黄册·补遗卷》取来,交给她查验。”
“大……大司录!”柳七惊恐地瞪大了眼,“那……那是禁卷!”
“我还没死,这里就轮不到你做主。”韩昭的声音陡然转冷。
柳七一个激灵,不敢再多言,抱着必死的决心,从一口上了十八道符纸的铁箱中,请出了一本厚重的黑皮书册。
他双手颤抖着,一步步走入黑暗的甬道,将书册递向那个模糊的少女身影。
也许是太过紧张,他的指尖在递送时,无意中擦过了傀儡“沈幼离”的衣袖。
一股潮湿阴冷的泥土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瞬间窜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和他儿时在乱葬岗闻到的……一模一样。
傀儡“沈幼离”接过黄册,机械地翻动着。
她的动作毫无凝滞,仿佛早已知道目标在何处。
依照谢扶光在母偶身上预设的路径,她的手指精准地停在了第三十七页。
那一页,本该是空白。
可此刻,在柳七惊骇的目光中,无数细密的血丝,正从泛黄的纸页下疯狂渗出,扭曲着,汇聚成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
“甲子年七月廿三,沈昌奏请,除籍七十二人。罪名:织魂余党。”
傀儡抬起木质的手指,点在那“七十二人”的字样上,发出平直得没有一丝情感波动的声音:“这七十二人,可有生辰八字?”
柳七被那股诡异的气场摄住,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有……但是归档在‘野录’,不入正册,寻常……”
话音未落,他喉头猛地一甜,整个人如遭重击,向后踉跄数步。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在青石板上,宛如一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血色梅花。
泄露禁秘,言出即遭反噬!
与此同时,远在另一条街上的地籍司,副使赵判正经历着毕生难忘的恐惧。
一名书吏连滚带爬地冲进他的值房,面无人色:“大……大人!不好了!黄册库里,所有标注‘已焚’的旧档,全都……全都自己回来了!”
赵判冲进库房,只见原本空荡荡的架子上,此刻竟摆满了卷宗。
那些卷宗无一例外,纸面全都泛着一层水汽,边缘往下滴着水珠,仿佛刚刚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被人捞出来。
“封锁消息!谁敢泄露半个字,我扒了他的皮!”
赵判声色俱厉地吼道,自己却手脚冰凉。
他屏退左右,哆哆嗦嗦地从一个暗格里,翻出了一份他私自抄录的副档——《名录更易簿》。
这是他作为地籍司副使,才能接触到的最高机密。
他一页页翻过,冷汗瞬间浸透了官服。
上面清楚地记录着,过去三十年间,经由内阁沈昌的手,秘密篡改的生死籍,共计四百三十一例!
其中,有九十七例,后面的朱批触目惊心:“活录死籍”。
将活生生的人,在名录上记为死者。
这意味着,他们的魂魄将永世无法归位安息,只能沦为四处游荡的野鬼孤魂!
他正看得心胆欲裂,准备将这要命的东西藏得更深。
忽然,“噗”的一声,他面前桌案上的油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赵判惊恐地看见,正对面的墙壁上,一道湿漉漉的水痕正迅速蔓延,汇聚成一行字:
“你,还剩三次呼吸。”
这一刻,听风庐深处。
谢扶光盘膝而坐,她的指尖与面前的母偶之间,牵引着无数道肉眼难见的灵丝。
傀儡“沈幼离”在名籍院内的一举一动,都与她同步。
在柳七吐血的瞬间,她便已察觉。
她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是冷静地捏起一根最细的灵丝,闪电般刺入母偶咽喉。
同时,她将一滴从傀儡“陈妈”指尖刮下的、混合了泥土的血珠,精准地滴入身旁乌木算盘的凹槽之中。
刹那间,那尊面容与沈幼离七分相似的母偶,双目青光暴涨!
光芒之中,一幅幅破碎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谢扶光脑中闪过。
那是柳七的记忆!
他曾躲在名籍院的密室夹层中,亲眼看到沈阁老带着一只玄铁黑箱进来。
箱中,是七十二枚篆刻着姓名的惨白骨牌。
沈阁老面无表情,每将一枚骨牌投入火盆烧毁,他就会在簿册上划掉一个名字。
而与此同时,京城外便有一户人家,满门上下,一夜之间断了香火!
另一边,名籍院外围,幽深僻静的档案巷。
裴无咎一身夜行衣,指尖轻抚琴弦,引动着看不见的灵丝,如水银泻地般探入层层叠叠的“野录”柜架。
他的任务,是找到关于“织魂族”最原始的记录。
很快,他在最底层一个偏僻的角落,摸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
抽出木板,里面并非卷宗,而是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残片。
他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是用血写就的,笔锋凌厉,透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
“谢氏全族,魂禁不得录,违者——”
字迹在此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被瞬间扼住了喉咙。
他正欲将残片收入怀中细看,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裴无咎心头一凛,迅速将残片塞入袖中,猛地转身。
只见守档吏柳七正扶着墙壁,一步一咳血地朝他走来,双眼因为恐惧而瞪得巨大,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别……别碰……带名字的东西……它们……它们会认人……”
当夜,名籍院的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柳七蜷缩在冰冷的床角,怀里死死抱着那本从黑暗甬道中带回的《生死黄册·补遗卷》。
他睡着了,却又像没睡。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荒原上,面前站着七十二个没有面孔的黑影。
那些黑影齐刷刷地转向他,用同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记得我们吗?你记得我们吗?”
柳七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颤抖着抓起桌上的笔,蘸饱了墨,就着昏暗的灯火,他要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
墨迹刚落在纸上,形成了“沈某罪证”四个字。
下一秒,整页纸“噗”的一声,瞬间自燃,连带着他手中的狼毫笔杆,一同化作了焦黑的碳粉。
柳七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僵坐在床头。
次日清晨,当人们推开值房的门,只发现守档吏柳七早已没了气息。
他保持着书写的姿势,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半截烧焦的笔杆。
而那本他至死都抱在怀里的《生死黄册·补遗卷》,已不见踪影。
柳七暴毙的消息,像一阵阴风,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衙门。
赵判在自家书房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摔得粉碎。
他猛地抬头,看向书案上那本他熬了一夜才抄录完毕的《名录更易簿》副本,那单薄的纸张,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成了一张催命的符咒。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那是一种唯有烈火才能驱散的刺骨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