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弹药厂恢复生产了,新一批弹药已经下线。”小虎冲进指挥部报告。
“好!”林峰颔首,“立刻通知总厂赵厂长、分厂李厂长和孙工程师来见我,有紧急任务部署。”
小虎响亮的“是!”还在屋里回荡,人已旋风般冲出指挥部,脚步声在土坯走廊里急促远去。
林峰紧绷的神经稍缓,眉宇间的凝重却未散。他走到军用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晋北根据地的位置,昨夜突袭中牺牲的八十多张面孔在眼前闪过,眼底只剩决绝:机器绝不能停!子弹必须送上前线!否则弟兄们的血就白流了!
不多时,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裹挟着硝烟与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门帘猛地掀开,赵大锤第一个撞进来:工装糊满油污煤灰,汗水和灰土在脸上犁出沟壑,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骇人。身后跟着眼镜腿缠着胶布、神色焦灼的李长河,以及头发花白、紧攥着磨损笔记本与铅笔的孙工。
“司令!”赵大锤的声音像砂轮打磨生铁,嘶哑中带着连夜鏖战的狠劲,“您找我?机器没歇!正玩命干呢!那批铜料和火药,顶了大用!”
李长河与孙工紧跟着上前一步,疲惫与紧张刻在脸上,齐声道:“司令,有何指示?”
林峰目光如淬火的刺刀,锐利地扫过三人:“赵厂长,用钢铁替代铜制造子弹的方案,进展如何?”
赵大锤布满老茧的大手“砰”地砸在桌上,震得搪瓷缸跳起,唾沫星子混着铁屑飞溅:“司令!我老赵带着人,撅着腚搞了半个多月!您一句话,石头咱也啃出牙印来!”
他喘着粗气,眼里的血丝更密了,像烧红的铁蒺藜:“铁蛋子顶铜弹头,试了!能造!红铁水灌模子,出来也像模像样!可……他娘的!”他狠狠啐了一口,抓起一块试制的铁弹头毛坯,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粗糙的表面。
“老孙!”赵大锤吼着,把铁疙瘩塞给孙工。
孙工推了推缠胶布的眼镜,嗓音干涩沙哑:“司令,赵厂长所言属实。土高炉炼的生铁杂质多,性脆。浇铸的弹头毛坯打磨费工,更要命的是上膛线……”他翻开卷边的发黄笔记本,指尖点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潦草曲线,“测试表明,这种铁弹头在枪膛内磨损剧烈,射程不足百米,弹道飘忽如断线纸鸢!精度极差!且膛线磨损严重,一支新枪,打几十发这种铁头弹,枪管就废了一半!”
李长河搓着手,眉头拧成死结:“还有火药,司令。这次抢回的是黑火药,劲道不足,烟雾蔽日。配这种铁弹头,初速上不去,威力不及铜头弹一半!打鬼子?怕是连挠痒痒都不够!”他指向窗外工棚,“眼下压制的铜头弹,用的是库存最后一点无烟火药,那才是正主!可抢回来的,全是黑火药,烧起来跟放炮仗没两样!”
赵大锤腮帮咬得咯咯作响,油灯下脸上的沟壑如刀刻。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瞪着林峰,焦灼、不甘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厉在眼底翻腾:“司令!铜料快耗尽了!那点无烟火药也撑不了几天!您说咋办?要不……我再带人端他狗日的一个据点?豁出命,也把老赵要的东西抢回来!”
孙工急得摆手,声音都变了调:“赵厂长!万万不可!上次代价太大了!鬼子如今戒备森严,再去是送死啊!当务之急,是解决铁弹头的缺陷!”
赵大锤烦躁地抓头,煤灰簌簌落下:“解决?拿什么解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道让前线的弟兄们抡着铁疙瘩和黑火药去拼命?那跟送死有啥两样!”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李长河和孙工,最后钉在林峰脸上,“司令!您给个痛快话!实在没辙……咱就用铁疙瘩和黑火药先顶着!拿数量堆死他们!总比手里没子弹强!老子就不信,一百颗铁蛋子砸过去,还砸不翻几个狗日的!顶多……顶多枪废得快些,老子用命填!”
“讲完了?”林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我不是来听问题的,是来听解决进度的!张口闭口‘不能弄’‘弄不了’,我看是心气先垮了!铜料一断就停产,前线若因此缺弹,难道让战士们挺着刺刀冲锋?这种伤亡,你们担得起吗?机床不够我调,物资短缺我补,什么都不缺你们的,就拿出这副腔调?今天都给我撂实话——到底有没有在想办法?”
指挥部死寂,油灯噼啪,窗外机器轰鸣。赵大锤腮帮抽搐,瞪着眼不吭声;李长河扶眼镜,额头冒汗;孙工攥紧笔记本,低头沉默。
李长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镜滑到鼻尖,手忙脚乱扶正,冷汗涔涔。孙工指关节攥得发白,嘴唇哆嗦着想解释那些磨损曲线,最终只是深深埋下花白的头,仿佛那本子重逾千斤。
“说啊!”林峰向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三人,“铜料见底,火药不对路,铁弹头卡壳,枪管磨损快……问题我比你们更清楚!但问题摆在那儿,是等着它勒死我们,还是想办法砸开它?嗯?”
他猛地拍桌,“哐当”一声,搪瓷缸跳起,水洒了一桌:“赵大锤!你不是要带人去抢吗?抢一次,我们填进去二十多条命!再抢一次,再填二十条?我们有多少条命往里填?鬼子巴不得我们这么干!用战士的命换子弹,这买卖,我们亏得起吗?!”
赵大锤浑身剧震,脸上狠劲褪去,只剩痛苦与憋屈,他抹了把脸,煤灰汗水糊成一片,声音嘶哑:“那司令你说咋办?前线等不起啊!”
“不能干瞪眼,就给我动脑子!”林峰目光转向孙工,“孙工!你是工程师,搞技术的!铁弹头为什么飘?为什么磨枪管?除了生铁杂质多、性脆,就没别的路?根据地没好钢,难道连质量好点的生铁都炼不出?炼钢厂不能扩建?缺火药,火药厂在干什么?都在挺尸吗?不能想办法增产?别总惦记着抢县城现成的——那些物资上沾着战士们的血!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在这种事上!都给我想!想不出办法,今天就住这儿!”
众人枯坐指挥部,政委路过询问一声便离去。暮色渐沉,孙工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急速翻动笔记本:“司令!有门了!把铁弹头浸入铜溶液,镀一层薄铜壳!既省铜料,又能解决膛线磨损!”
孙工声音激动得发颤,用力推了推缠胶布的眼镜,浑浊的眼珠在油灯下迸出光来:“司令!弹头外覆铜壳,能咬住膛线,内里是铁芯,省下大把铜料!这法子……这法子叫‘铜被甲’!”
“铜被甲?”赵大锤猛地扭头,血红的眼珠像饿狼般攫住孙工,“老孙头!你他娘的说清楚!怎么个包法?真能行?”
“能行!理论上绝对可行!”孙工手指因兴奋而颤抖,在笔记本空白处潦草画着,“您看,司令!铁弹头毛坯脱模后,趁它还带着暗红余温,立刻浸入熔化的铜液!铜液会像血渗进绷带般咬住铁芯,形成一层薄壳!冷却后,这层铜壳就是弹头接触枪膛的部分,又软又韧,能护膛线!核心仍是铁,铜料省下大半!关键是……这层铜壳必须薄而匀!太厚费铜,太薄或不匀,一打就碎,前功尽弃!”
李长河凑近,镜片后的眼急速闪烁:“孙工这思路……妙!但难点就在‘铜被甲’的厚度与均匀!浸铜温度、时长,铁芯温度,铜液成分,都得拿捏到毫厘之间!否则,要么铜壳过厚浪费,要么裹不上或易裂,上了膛线照样完蛋!而且……浸铜过程的铜液损耗也得精算,别省了弹芯铜,浸铜又浪费,得不偿失!”
“他娘的!管他什么厚薄均匀!”赵大锤一掌拍在孙工画图的纸上,震飞了铅笔,脸上横肉跳动,眼中燃起疯狂的光,“有法子就比干瞪眼强!司令!您下令!我老赵这就带人回工坊试!不就是蘸铜水吗?老子亲自盯!一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百遍!拿铁钩子夹着铁弹头往铜水里蘸,蘸它个千儿八百次,老子就不信摸不出门道!总比干等着铜料断炊,让弟兄们拼刺刀强!”
他猛地转向孙工和李长河,唾沫星子喷溅:“老孙!老李!别他娘的戳着了!跟我走!回工棚!开炉!化铜!把试制的铁疙瘩全翻出来!今晚不睡了!弄不出这铜皮铁蛋子,老子就把自己扔铜水里化了!”
“立刻按孙工方案实验!我让政委拨款支持!若成,孙工记头功,我上报老总,给你们请大功!”
孙工受此鼓舞,语速更快:“还有火药!李厂长所言极是,黑火药威力不足,烟大。但我们现有的无烟火药配方,缺关键原料,尤其是硝酸……司令,您看这个!”他翻到笔记本后几页,指着几行更潦草的字迹和化学式,“这是从前旧书摊上得的残篇,提到一种‘强棉’土法,似是用棉花经浓酸处理……若能找到足量酸,或许……或许能试制,纵使威力不及正规无烟火药,也远胜黑火药!只是……太过危险,操作稍有不慎便会……”
“危险?”林峰冷笑,“我们干革命哪天不危险?赵大锤抢物资不危险?杨立青打阻击不危险?孙工,你只管钻研!要什么材料,调什么人,我给你办!李长河!”
“是!司令!保证完成任务!”李长河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林峰目光最后落在赵大锤身上,沉甸甸如千钧之托:“老赵,我等你的消息。祝成功。”
赵大锤如一头点燃的斗牛,低吼一声“走!”,率先撞开指挥部门帘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踏得木地板咚咚闷响。李长河与孙工紧随其后,三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身影没入门外昏暗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