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谷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燎原之火,一夜之间,传遍了南宁府周边百里。当晨曦微露,宋清辞率领着经过一夜短暂休整、士气如虹的四千余将士,出现在南宁府东北方向的山岭上时,整个战场的气氛已然截然不同。
从高处俯瞰,偌大的南宁府城如同被蚁群包围的孤岛。城墙上旗帜残破,烟熏火燎的痕迹随处可见,但依旧顽强地飘扬着大衍的龙旗。城外,原本绵延数里、旌旗招展的叛军大营,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乱与收缩。位于北面和东面的两座大营明显沉寂了许多,营帐稀疏,人马调动频繁,透着一股惶惶不安。唯有中军大营,也就是阮福贵和吴道子所在之处,尚能保持基本的阵列,但也能看到兵卒往来仓促,斥候四出,显然已被落雁谷的惨败和这支突然出现的朝廷援军搅得阵脚大乱。
“将军,叛军似有退意。”赵猛指着叛军营地的动向,低声道。
宋清辞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北境缴获的稀罕物),微微颔首:“落雁谷一役,断其偏师,夺其士气。叛军虽众,但多系乌合,骤遭重挫,军心已摇。阮福贵和那个吴道子现在骑虎难下,强攻南宁不下,后路又现强敌,退,则前功尽弃,且恐遭我追击;守,则需分兵防备我军,攻城之力更弱。”
“那我们是否趁势直捣其中军?”一名校尉跃跃欲试。
“不急。”宋清辞摇头,目光冷静得可怕,“困兽犹斗,何况叛军主力尚存数万。直接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于我后续平定整个南境不利。我们要的,是让其不战自溃。”
她转身,看向被带来的几名落雁谷俘虏中的中低级军官,其中就有之前提供过情报的疤脸头目。“你们几个,想活命吗?”
几人扑通跪倒,连连磕头:“想!求将军开恩!”
“给你们一个机会。”宋清辞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带上你们被俘还活着的兄弟,回叛军大营去。”
几人猛地抬头,满脸惊愕和恐惧。回去?那不是送死?
“不是让你们回去打仗。”宋清辞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是让你们回去,告诉所有认识的人,朝廷十万援军已至先锋,落雁谷两万大军已灰飞烟灭。告诉你们的老乡、同袍,朝廷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凡弃械投降者,可免死罪,发给路费,遣散回乡。若执迷不悟,玉石俱焚。”
这是攻心之计!不仅要打击叛军的军事力量,更要瓦解其本就脆弱的军心!这些俘虏大多是交趾土司辖下的普通土兵或被裹挟的流民,并非死心塌地的叛军核心。
疤脸头目等人面面相觑,眼中渐渐燃起求生的希望。他们本就是被逼无奈或为了一口饭吃,谁愿意真把命丢在这异国他乡?
“小人……小人愿意!定将将军的话带到!”疤脸头目咬牙应承。
“很好。”宋清辞示意赵猛,“给他们些干粮,放他们从靠近叛军东大营的方向回去。记住,声势可以闹得大一些。”
放走俘虏后,宋清辞并未急于逼近叛军大营。她下令全军在距离叛军约十五里的一处易守难攻的高地扎营,并大张旗鼓地伐木立栅,挖掘壕沟,做出固守待援、后续大军即将到来的姿态。同时,派出数十支精干的小队,在玄七的调度下,昼伏夜出,专门袭扰叛军派出的斥候、运粮队,以及营地外围的巡逻兵力。不求歼敌多少,只求让叛军风声鹤唳,疲于奔命,进一步加剧其恐慌。
这一系列组合拳,效果立竿见影。
接下来的两日,叛军大营的混乱肉眼可见地加剧。夜间经常有士卒成群结队偷跑出营,向东大营方向逃散(那里靠近宋清辞放归俘虏的方向,谣言也传得最盛)。各营之间摩擦不断,为了争抢所剩不多的粮草,甚至爆发了几次小规模械斗。阮福贵连斩了十几个逃兵和闹事者,非但未能止住颓势,反而让底层士卒更加离心离德。
与此同时,被困近月的南宁守军,在城头望见东北方向出现的朝廷援军旗帜,以及叛军营地的异动,士气大振。守将虽不知援军虚实,但果断下令,连续两夜组织敢死队出城夜袭,焚烧了叛军两处囤积攻城器械的营地,更给叛军后方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和混乱。
内外交困,军心溃散。到了第三日,叛军东大营一部约三千人的土司兵,在其头人带领下,竟公然打出白旗,脱离大营,向宋清辞部所在的方位靠拢,表示愿意投降。
宋清辞亲自接见了那个土司头人。此人名叫侬智,是交趾北部一个中等部落的首领,被阮福贵以“共分岭南”的谎言裹挟而来。落雁谷惨败和连日来的恐慌,终于让他看清了形势。
“侬头领弃暗投明,朝廷定有封赏。”宋清辞温言安抚,并当场兑现承诺,收缴其部武器后,发放部分粮草,允许其部在指定区域扎营,暂不编入作战序列,但需协助维护后方。这一举措,通过侬智部降兵之口,迅速传回叛军大营,产生了更大的示范效应。
叛军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阮福贵,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壮的交趾土司王,此刻双眼赤红,暴躁地如同笼中困兽,将面前的案几拍得震天响:“废物!都是废物!两万人!一夜之间就没了!吴道子!这就是你说的万全之策?!说什么围点打援,援军呢?援军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我们当猴耍!”
坐在下首的吴道子,是个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此刻脸色也极为难看,但尚能保持镇定:“大王息怒。落雁谷之败,实乃敌军主将用兵诡诈,加之天时不利……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军心。宋清辞所部不过数千,故作疑兵,拖延时间,必是等待后续援军。我军当断则断,要么集结全力,先击溃当面之敌;要么……暂避锋芒,退回凉山,依险固守,以待时机。”
“退?”阮福贵狞笑,“退回去?老子好不容易打到这里,死了这么多儿郎,现在退回去?那些已经投降的部落会怎么看?后面那些还在观望的土司会怎么想?老子还有什么脸面称王?!”
他猛地站起,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劈在案角:“集结所有能战之兵!老子就不信,我们四五万人,还吃不掉他几千人!传令下去,杀宋清辞者,赏千金,封万户!明日拂晓,全军进攻,踏平那座小山!”
吴道子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但看到阮福贵那疯狂的眼神,知道此时再言退兵,恐怕自己就要先血溅五步。他心中暗叹,只能期望凭借绝对兵力优势,能一举击溃那支诡异的援军。但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个素未谋面、却用兵如神的“红衣将军”,恐怕早已布好了更大的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钻。
叛军的异动,自然逃不过宋清辞的眼睛。斥候和玄七的暗卫将叛军大规模集结、准备决战的动向迅速传回。
“终于要狗急跳墙了。”宋清辞站在营寨高处,望着远处叛军大营中冲天而起的炊烟和隐隐传来的鼓噪之声,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等的就是对方按捺不住,主动离开相对坚固的营垒,来到野外决战。
“将军,叛军势大,是否暂避锋芒,依托营寨防守?”有校尉建议。
“不。”宋清辞断然否决,“营寨新立,并不坚固。被动防守,正中其下怀。他要战,那便战!但要按照我们的方式来战!”
她迅速下达一连串命令:“赵猛,你带一千五百人,多备弓弩、旗帜、战鼓,于营前正面列阵,务必虚张声势,做出主力在此的假象!玄七,你带所有暗卫及五百最精锐的刀斧手,提前潜入我军营地东南方向五里处的‘鬼见愁’密林,埋伏于两侧山坡。李队正,你带两百熟悉地形的本地士卒为向导,确保玄七部隐蔽到位。”
“其余各部,随我行动。”宋清辞目光扫过众将,“叛军主力明日必攻我大营。待其前锋与赵猛部接战,中军主力尽出之时,我军主力则从营地西北侧秘密潜出,绕至其大军侧后!玄七部听到我中军号炮为号,从‘鬼见愁’杀出,截断其退路并攻击其侧翼!我要的,不是击退,是包围,是全歼其有生力量!”
分进合击,中心开花!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冒险的战术,需要各部精准的配合和对时机的完美把握。但众将经过落雁谷一役,对宋清辞的指挥已近乎盲从,齐声领命,无一人质疑。
次日拂晓,天色阴沉。叛军果然倾巢而出,黑压压的人马如同潮水般涌向宋清辞部营寨。阮福贵亲自压阵,吴道子紧随其后,数万叛军嘶吼着,声势骇人。
营寨前,赵猛部严阵以待,弓弩齐发,箭如飞蝗,暂时遏制了叛军的冲锋势头。双方在营寨外围展开激烈对射与搏杀。
战斗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叛军凭借人数优势,逐渐压迫上来。赵猛部依照计划,佯装不支,缓缓向营寨内收缩。
“哈哈!他们撑不住了!儿郎们,给我冲!杀进营去,活捉宋清辞!”阮福贵见状大喜,挥舞弯刀,催促中军主力全部压上。
就在叛军主力大部分离开其出发阵地,拥挤在营寨前狭窄区域,注意力完全被前方战斗吸引时——
“轰!轰!轰!”
三声震耳欲聋的号炮,突然从叛军大军的侧后方向冲天而起!
紧接着,激昂的冲锋号角响彻山野!一面巨大的、绣着“宋”字和烈焰凤凰的赤红色战旗,在叛军侧后方的山岭上骤然竖起!
宋清辞一马当先,银甲红披,如同燃烧的流星,率领两千养精蓄锐多时的精锐,从山坡上俯冲而下,直插叛军腰部!与此同时,“鬼见愁”密林中,喊杀声震天,玄七部伏兵尽出,如同利刃般切断了叛军的后路,并猛攻其侧翼!
“我们中计了!”
“后面!后面有伏兵!”
“是红衣将军!她不在营里!”
叛军瞬间大乱!前有营寨“守军”反击,侧后和退路被彻底截断,陷入三面受敌的绝境!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彻底崩溃!
阮福贵目眦欲裂,狂吼着试图组织抵抗,但兵败如山倒,他的命令已无人听从。吴道子面色惨白,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在亲信护卫下,试图趁乱逃走,却被玄七盯上,一番激战,最终被生擒活捉。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当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叛军被分割歼灭,阮福贵被乱军踩踏而死(一说被其绝望的亲卫所杀)的消息传开,剩余的叛军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跪地请降者漫山遍野。
南宁城头,守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城门轰然打开,守将率领残存的兵马冲杀出来,与宋清辞部会师,清扫战场,收拢降兵。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映照着硝烟未散的战场。宋清辞独立于一处高坡之上,赤红披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银甲上沾染着敌人的血迹。她望着下方无边无际的降兵和堆积如山的缴获,望着远处终于解围的南宁雄城,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片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历时近三月,转战千里,以寡击众,连战连捷,终将席卷南境、震动朝野的交趾叛乱,彻底平定。
“红衣女将”宋清辞之名,伴随着落雁谷的火光、南宁城下的鏖战,如同最迅猛的南风,一夜之间,传遍了岭南大地,并迅速向着中原、向着那座波谲云诡的京城席卷而去。
威震南疆,功彪青史。
而属于她的征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