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进沿着小径前行,越往里走,心中惊异越甚。岛上草木丰茂,许多植株他竟从未见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奇异气息,疲惫与焦躁竟不知不觉消减了许多。那隐隐约约的箫声也越发清晰,清越悠扬,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如风过松涛,带着一种空灵出尘的韵味,绝非世俗乐师所能奏出。
转过一片茂密的、开着淡蓝色奇异花朵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泊之畔,一株虬结苍劲的老松树下,坐着一位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着简单的素白衣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正手持一管碧玉箫,闭目吹奏。晨光透过松针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更衬得她容颜清丽绝俗,气质空灵,不似凡间之人。那动人心魄的箫声,正是出自她之口。
侯进一时竟看得呆了,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生怕惊扰了这幅仙境画卷。他身后的两名护卫更是瞠目结舌,他们久历行伍,何曾见过如此灵秀人物?
似乎是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箫声戛然而止。少女(秦汐)缓缓睁开眼眸,那双眸子清澈明净,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此刻正带着一丝好奇与警惕,望向侯进三人。
侯进立刻回过神来,整理心神,上前几步,隔着数丈距离,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在下侯进,乃中原人士,因风浪所迫,误入仙岛,冒昧打扰,还请仙子恕罪。”他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绝口不提寻人之事,只以遇难者自居。
秦汐放下玉箫,站起身,并未立刻答话,而是仔细打量着这三位不速之客。她的灵觉敏锐,能感觉到眼前这文士模样的人虽然气息不强(相对武者而言),但心念端正,并无恶意,只是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沉的期盼与焦虑。后面两名护卫倒是有几分武力,但也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这里不是中原,也没有仙子。”秦汐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你们是乘船来的?船坏了?”她记得父亲说过,偶尔会有迷航的船只靠近岛屿外围,但能深入到此地的,极少。
“回……姑娘,”侯进连忙改口,心中却是一动,这少女言语自然,毫无矫饰,确非寻常,“我等船只尚在,只是迷失航向,见此处有岛,特来探寻,想求些淡水补给,若有打扰,我等即刻便退。”
秦汐眨了眨眼,她心思单纯,却也不笨。这三人衣饰虽因航行略显凌乱,但料子精细,举止有度,尤其是为首之人谈吐文雅,气度不凡,绝非普通遭难客商。而且,他们登岛后径直朝有人烟处(箫声方向)而来,显然有所目的。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沉静的声音自旁边传来:“汐儿,有客至,何以不请入凉亭奉茶?”
侯进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青衫布履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数步之外的一丛修竹旁。此人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面容清俊平和,眼神深邃如同古井,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竹林、湖光、松影融为一体,自然和谐,毫无突兀之感。侯进心中剧震!这气质,这风采,尤其是那双眼眸……与陛下所描述的“眼神深邃如海”、“气质超然”,何其相似!再看其衣着,正是一袭简单的青衫!
秦汐见到父亲,立刻展颜一笑,跑过去拉住秦寿的衣袖:“爹爹,他们说船迷路了,来讨水喝。”
秦寿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侯进三人,最后落在侯进脸上:“远来是客,山中简陋,若不嫌弃,可至那边草亭稍坐,饮些粗茶。”
侯进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与震撼,再次深深一揖:“在下侯进,多谢先生款待!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他不敢直接询问对方是否就是陛下所寻之人,只能先试探。
“山野之人,名号不足挂齿。唤我秦先生即可。”秦寿淡淡道,转身引路,“请随我来。”
凉亭临湖而建,以竹木搭建,简朴却雅致。阿莲已得了秦寿传音,备好了清茶和几样岛上特有的干果、果脯。她见有生客,便只在亭外微微颔首致意,并未近前,带着关切的目光看了秦汐一眼,便去照应其他。
侯进落座,只觉得手中粗陶茶杯里的茶水碧绿清澈,异香扑鼻,饮之一口,满口生津,连日航海积郁的燥气一扫而空,更是心惊。他定了定神,斟酌着开口道:“秦先生居此世外仙岛,风光如画,气息清灵,真乃神仙福地。侯某在中原,也曾游历名山大川,却从未见过如此清胜之处。先生必是得道高人,不知在此清修多少岁月了?”
秦寿神色平淡:“不过是寻一处清净所在,避世隐居罢了,谈不上得道。阁下从中原来?如今中原气象如何?”他似随口一问。
侯进精神一振,这正是切入话题的机会。他坐直身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由衷的敬意与感慨:“回先生,中原历经多年战乱,幸得天命所归,明主降世。去岁六月,萧王刘公已于洛阳南郊祭天即位,重光汉室,定都洛阳,改元建武。如今新朝初立,陛下(他自然地改口)励精图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天下渐有复苏之象。”
他说着,仔细观察秦寿的表情,却见对方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太多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寻常事。侯进心中更确定了几分,寻常隐士听到改朝换代、真龙登基,多少会有些动容,此人如此平静,要么是真正的世外高人,要么……
他继续道:“陛下仁德英武,更难得虚怀若谷,思贤若渴。常言道,天下英才,无论朝野,皆应为国所用。陛下对当年于微末之中,曾施以援手、给予点拨的恩人,更是念念不忘,常怀感念之心。”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望向秦寿,“侯某此番出海,除了公务,亦有私心,乃是受陛下所托,寻访一位故人。那位故人,陛下只记得是一袭青衫,气度超然,神通广大,曾于南阳之地救陛下于危难,并留下‘民心向背’、‘玄冥之祟’等警世之言。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过这位高人?或可知其踪迹?”
话已说得相当直白,几乎等同于询问秦寿是否就是那人。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秦汐乖巧地坐在父亲身边,看看侯进,又看看父亲,她虽然年纪小,但也听懂了大概,心中惊讶,原来爹爹以前还救过现在的皇帝?
秦寿端着茶杯,轻轻吹拂着水面,片刻后,才淡然开口:“山野之人,久不闻外事。刘文叔能记得微末时的些许旧事,倒也难得。”他既未承认,也未完全否认,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至于‘玄冥之祟’……此等邪异,根植人心贪嗔痴妄,与权势欲望交织,非刀兵可尽除,非律令可禁绝。新朝初立,气象更新,自是好事。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者,当时时自省,亲贤臣,远小人,使政令畅通于野,恩泽普惠于民。若朝堂之上,有阴私苟且、结党营私、乃至心怀叵测、暗通邪祟者,则如蚁穴溃堤,不可不察。”
他这番话,前半段似在回应“玄冥之祟”,后半段则更像是对君主的告诫。侯进听得心头发紧,细细品味,觉得每一句都大有深意,尤其是“暗通邪祟者”几字,让他瞬间联想到陛下隐约的担忧以及此行寻访的深层目的。
“先生教诲,字字珠玑,侯某必当铭记,回禀陛下。”侯进恭敬道,心中已认定眼前之人十有八九便是陛下所寻的青衫前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起身再次深深一揖:“先生既有经天纬地之才,洞察世情之智,何不随侯某返回中原,面见陛下?陛下必虚左以待,奉先生为国师,共谋天下太平,拯万民于水火!此乃不世之功业,亦不负先生一身所学啊!”
秦寿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那笑容云淡风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侯先生好意,秦某心领。然,秦某闲散惯了,不喜庙堂拘束。红尘富贵,于我如浮云。此岛虽小,足以容身;家人相伴,便是圆满。刘文叔既为人主,当知人才济济,无需倚仗一山野之人。望他善用冯异、邓禹之谋,耿弇、吴汉之勇,整顿内政,安抚四方,则盛世可期。”
他语气温和,但拒绝之意斩钉截铁。侯进还欲再劝,却见秦寿已站起身,淡淡道:“阁下船只补给,我可令人安排。岛上清静,不宜久留外客,稍作休整,便请回航吧。”
这是送客了。侯进知道事不可为,心中虽万分遗憾,却也不敢强求,连忙道谢:“多谢先生厚意!能得见先生一面,聆听教诲,侯某已是三生有幸!补给之事,不敢过多叨扰,略取些许淡水即可。先生之言,侯某必定一字不差,转呈陛下!”
秦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示意秦汐带侯进等人去取水,自己则依旧立于亭边,望着湖光山色,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未曾发生。
侯进跟着秦汐离开,心中五味杂陈。寻到了人,却请不动。但能将这位高人的态度和那几句深含警醒的话语带回,或许也能让陛下有所领悟,不枉此行。他回头又望了一眼那青衫背影,只觉得其人与这仙岛一般,超然物外,深邃难测。
仙岛的宁静,因这短暂的访客,泛起了微微涟漪,但很快,随着小舟离岸,驶向来路,一切又重归平静。只是,那来自红尘帝阙的讯息与恳请,已然送达。而秦寿那番看似平淡的话语,或许将在不久的将来,在那座名为洛阳的城池里,掀起另一番不为人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