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渊阁的柜台,变成了一个微型的、沉默的祭坛。铜顶针、灯花、灯油、芝麻糖、乡土……这些来自城市各个角落的信物,各自散发着微弱却迥异的气息,它们之间并无联系,却共同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对抗性的存在。阿檐将那块来自地脉深处的石头放在它们中央,石头表面的纹路在这些微光的映照下,似乎活泛了一些,如同干涸的河床被注入了涓涓细流。
他不能再等了。癸七虽然暂时被“定脉针”的稳定任务牵制,但星界的逻辑不会永远停滞。而他通过石头感知到的、城市脉搏中那些零星的光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熄灭。灰色的丝线如同无声的潮水,正在淹没最后的孤岛。
他需要一个“线头”,一个能将地底那古老而痛苦的心跳,与地面上这些残存的生机闪光连接起来的契机。这个线头,不在别处,只能在那片污染与痛苦的核心——纺织厂的地脉深处。
他将柜台上的信物一件件仔细包好,放入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里。包袱不大,却异常沉重,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实物,而是无数份沉甸甸的托付与记忆。他背上包袱,推开翰渊阁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再次踏入灰霾弥漫的街道。
午后的津港城,死寂得可怕。街道上空无一人,连野狗都看不见一条。店铺的门板紧闭着,窗户后面仿佛有无数双失焦的、空洞的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空气中那股铁锈和腐败的甜腻气味更加浓烈了,几乎令人作呕。他快步穿行在空荡的街巷中,感觉自己像是一滴逆流而上的墨水,在这片灰色的海洋里划出一道短暂而孤独的痕迹。
越靠近纺织厂区,那种凝滞和压抑感就越发强烈。厂区的大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毫无生气的口。里面听不到往日机器轰鸣的噪音,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一些车间的大门歪斜地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静止的、覆着一层灰白尘埃的纺织机,如同史前巨兽的化石骨架。地面上,之前地脉震动造成的裂缝依旧狰狞,里面渗出粘稠的、无色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阿檐没有走向宏伟的主车间或那棵发生过冲突的枯树。他依据掌心石头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牵引感和刺痛感,绕过几堆锈蚀的废铁和坍塌的砖墙,朝着厂区最偏僻、最破败的角落走去。
最终,他停在了一栋低矮的、几乎被疯长的枯黄藤蔓完全吞噬的砖石建筑前。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老式锅炉房。烟囱已经断裂,只剩下半截黝黑的残骸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墙壁上布满了深色的水渍和厚厚的煤灰垢,斑驳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如同溃烂的伤口。
锅炉房的铁门巨大而厚重,但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门板中央偏下的位置,锈蚀出了一个巨大的、边缘不规则的空洞。那空洞的形状极其怪异,不像是被外力砸开,更像是由内而外被某种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液体长期浸泡、融化而成的。空洞的边缘垂下一道道凝固的、暗红色的锈泪,整个形状,看上去就像一扇门在无声地哭泣,流下了硕大而痛苦的铁锈眼泪。
掌心的石头在这里烫得惊人,钥匙印记传来尖锐的冰刺感。就是这里。这扇哭泣的铁门背后,就是地脉被“定脉针”刺穿、扭曲最严重的地方,是“朽翁”痛苦的核心,也是那些灰色丝线滋生的源头。
阿檐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铁锈和硫磺味让他肺部一阵灼痛。他侧过身,从那个巨大的、边缘锐利的锈蚀空洞中,艰难地挤了进去。
内部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只有从破洞和墙缝透进来的灰白光线,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空间比想象中要空旷得多。巨大的锅炉早已被拆走,只留下一些基座和纵横交错的、锈迹斑斑的管道残骸,如同巨兽被掏空内脏后留下的骨架和血管。地面上积着厚厚的、混合了煤灰、铁锈和不知名油污的黑色淤泥,踩上去软腻而粘脚。
然而,最让阿檐感到窒息的,并非这破败的景象,而是这里的能量场。
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每呼吸一口都异常艰难。一种低频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直接作用于骨髓和神经,那是“定脉针”强行钉死地脉所产生的、令人疯狂的秩序噪音。与之对抗的,是另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混乱和痛苦的搏动,从脚下深处传来,那是“朽翁”被禁锢、被扭曲的挣扎。两种力量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激烈冲突、交织,形成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张力。
阿檐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他扶住一根冰冷的、覆满锈垢的管道残骸才勉强站稳。他背上的蓝布包袱,在此刻变得异常沉重,里面的信物似乎都在微微震颤,与周围狂暴的能量场产生着共鸣与对抗。
他艰难地挪动脚步,朝着空间最中心、能量冲突最剧烈的地方走去。那里,地面微微隆起,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土包,土包的颜色是一种不祥的暗红,像是浸透了鲜血。土包的中心,隐约可以看到一截非石非铁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物体尖端,斜斜地刺出地面——那应该就是“定脉针”露出地表的一小部分。
而在这隆起的土包周围,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几乎可见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缠绕的灰色丝线。它们比在城市上空看到的更加浓郁、粘稠,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死寂气息。
这里,就是风暴的中心。是地只的牢笼,也是污染的源头。
阿檐在距离土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解开背上的包袱。他将里面的信物一件件取出,按照一种源自本能、而非理性的顺序,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那暗红色的、被诅咒的土地周围。
老装订工的铜顶针,放在正东,针尖指向土包。
巡夜人的灯花,放在正南,乌黑的核心对着那截冰冷的金属。
卖灯油老妇的灯油,滴了几滴在正西的泥土上,深琥珀色的液体迅速被吸收。
铜铃儿的芝麻糖和哑铃,放在正北,画着笑脸的糖块显得格外脆弱。
最后,他将那包来自远郊田野的泥土,轻轻地、均匀地,撒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圆圈,将其他信物和那个隆起的土包,半包围在其中。
当做完这一切,阿檐退后几步,背靠着一根冰冷的铁柱,疲惫地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是否有用,这更像是一种绝望中的仪式,一种基于修补者本能的、试图“连接”与“修复”的尝试。
他紧握着掌心的地脉石和乌鸦的纽扣,闭上眼睛,将全部意识沉入与脚下这片痛苦土地的连接中。
他“看”到了。在“定脉针”冰冷的秩序之光和“朽翁”狂怒的灰色浪潮之间,那些他摆放的信物,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点点光芒。如同在狂风暴雨的漆黑海面上,几艘小舟点燃的、随时可能熄灭却绝不放弃的灯火。
就在这时,他感到背后靠着的、那根冰冷锈蚀的铁柱,内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这根早已废弃的管道,从极深的地底,缓缓地……爬上来。
那感觉,不像“朽翁”那充满毁灭性的苏醒,而更像是一种……被呼唤而来的、小心翼翼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