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风没那么大了,但夜里的寒气照样往骨头缝里钻。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坳里扎营,没敢生大火,只点了两个小堆,勉强能烧点热水、暖暖手脚。胡四把岗哨放出去半里地,轮班值夜,眼睛都瞪得像铜铃。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眼皮子底下,别在最后一步栽了跟头。
赵煜裹着毯子坐在火堆旁,小口啜着热水。腰肋的伤经过这一天爬山折腾,疼得有点木了,但一动还是抽着筋地难受。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脑子里乱糟糟的。
京城就在前面。明天就能进去。但进去之后呢?直接进宫见新帝?还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周衡的人肯定在城里布好了网,等着他们往里钻。工部侍郎是不是已经倒向了周衡?枢七乙还在不在七号工坊?燕五逃回去报信了没有?一大堆问题,没一个能立马得到答案。
“殿下。”胡四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明天一早,我们从西侧永安门进城。我手上有换防的文书,守门的校尉是我旧部,打过招呼,应该能顺利进去。”
“应该?”赵煜抬头看他。
胡四脸上没什么表情:“京城现在……气氛不对。新帝登基不久,又临近冬祭,盘查得比往常严。各衙门的人都绷着弦,谁也不知道哪边会突然咬人。我那旧部虽信得过,但难保没有别的眼睛盯着城门。”
“有别的路吗?”
“有。东边朝阳门、南边宣武门、北边安定门,都可以进。但朝阳门离皇宫最近,盘查最严;宣武门商贾多,眼杂;安定门……”胡四顿了顿,“安定门附近有工部的仓库和旧营房,守卫里工部的人插得深。”
言下之意,安定门最危险。工部侍郎可能已经把手伸到了那里。
“就走永安门。”赵煜下了决心,“尽快进去,然后直奔皇宫。新帝的密旨和玉符,能让我们直接进宫吗?”
“密旨没问题,但进宫……”胡四犹豫了一下,“殿下,恕末将直言,您现在这身份,有些尴尬。先帝在时,您……不怎么露面。新帝虽然给了密旨,但宫里规矩多,层层通报查验,难免走漏风声。不如先找个稳妥的地方落脚,末将先去递信,等宫里安排好了,再悄悄接您进去。”
赵煜明白胡四的意思。他这“十三皇子”名头听着唬人,但实际上在权力场上分量很轻,甚至是个靶子。大张旗鼓进宫,等于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周衡那边立刻就会知道。
“你有什么稳妥的地方?”
胡四压低声音:“末将在西城有个远房表亲,开布庄的,院子深,人口简单。可以先在那儿歇脚。另外,陈将军那边在京城也有些暗桩,可以联络上。”
陈擎点头:“我手下有几个老兄弟,在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当差,信得过。可以让他们暗中策应。”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赵煜点点头:“就按胡将军说的办。先进城,安顿下来,再联系宫里。”
胡四松了口气:“好。那末将去安排明早进城的事宜。殿下早点休息。”
他起身走了。火堆旁又安静下来。
王青躺在一旁的担架上,盖着厚毯子,眼睛半睁着,望着夜空。张老拐在给他喂药——最后一点从忘归营带出来的草药熬的,苦得王青直皱眉。
“感觉怎么样?”赵煜问。
“死不了。”王青声音嘶哑,但比白天有力气了点,“就是这身子……跟掏空了似的,使不上劲。”
“能活着就不错了。”张老拐没好气地说,“蚀力那玩意儿,沾上就是鬼门关走一遭。你能挺过来,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王青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若卿在火堆另一边,正打开包袱清点东西。她把里面的物品一件件拿出来,小心地摆在地上:心镜(用布包着)、铜盒、星鉴、褪色的鹰眼药水空瓶、发黑的采血瓶碎片(只剩下几块玻璃碴子)、磨损的钩爪、褪色的治疗绷带(只剩一小截了)、还有那些早期抽到的各种零零碎碎的“破烂”——褪色的炼金术配方、破损的防毒面具、受潮的精力药水空瓶、褪色的园艺手套……
她清点得很仔细,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看看,再放回去。火光映着她的侧脸,专注而平静。
赵煜看着她摆弄那些东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些破烂,大部分看起来一文不值,有些甚至已经用掉了、碎掉了,但它们陪着他们走过了最难的路,救过命,探过路,杀过敌。某种意义上,这些破烂比很多金银财宝都珍贵。
若卿拿起最后一样东西——那个褪色的鹰眼药水空瓶,对着火光看了看,然后小心地塞回包袱深处。接着,她把手伸进包袱,似乎想整理一下内衬……
她的手顿住了。
赵煜看见了。她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熟悉的、茫然的、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
几秒钟后,她慢慢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石头?不,更像是一片不规则的、暗红色的金属薄片,边缘磨损得厉害,表面刻着极其古老、模糊的纹路,看起来像是某种符文,但大部分已经看不清了。薄片大概有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在火光下泛着一种暗淡的、仿佛凝固血迹般的光泽。
若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然后抬头看向赵煜,嘴唇动了动:“殿下……这……”
赵煜的心脏猛地一跳。虚拟屏幕在他视野里自动浮现:
【获得物品:褪色的狂战士符文(碎片)】
【物品描述:一片古老的金属符文碎片,来自某个崇尚狂暴与战斗的失落文明。符文本身蕴含着微弱而原始的“怒意”概念,但历经岁月,力量已几乎散尽,仅残留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影响佩戴者情绪波动的气息。】
【来源游戏:《战神》系列】
【效果:贴身佩戴时,可能会使佩戴者在极端情绪下(如愤怒、恐惧)获得极其短暂(数息)的痛觉迟钝或力量微幅提升,但更可能引发难以控制的无名怒火或精神躁动。由于是碎片且严重褪色,效果极不稳定且副作用风险极大。】
狂战士符文……《战神》里奎托斯的东西?那玩意儿在这个世界……赵煜看着那片暗红色的金属薄片,心里有点发毛。《战神》里的符文可是能引动神力的,哪怕只是个碎片、褪色了,在这个低魔世界也显得有点……出格。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描述说得很清楚:力量几乎散尽,效果微弱且不稳定,副作用大。说到底,还是符合“破烂”的定位——有点用,但风险更大。
“又是……偶然发现的?”赵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若卿点点头,眼神还有点懵:“就在包袱夹层里……我之前明明都翻过好几遍了……”
“先收着吧。”赵煜说,“别贴身戴,单独包起来。”
“哦……好。”若卿找了块干净的布,把符文碎片仔细包好,塞进包袱一个角落,离其他东西远远的。
旁边陈擎和夜枭都看见了,但都没说话。这一路上,他们对若卿包袱里时不时冒出点奇怪旧物已经见怪不怪了,只当是这姑娘有什么特殊的收藏癖好,或者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宫里流出来的、他们不认识的玩意儿。
王青倒是多看了那符文碎片两眼,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也没问。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
夜枭忽然开口:“明天进城,我不能跟你们一起。”
赵煜一愣:“为什么?”
“我这张脸,还有这身功夫,太扎眼。”夜枭的声音很平淡,“守门的士兵或许不认识皇子,但一定认得我这种‘江湖人’。盘查起来麻烦。而且,周衡和他手下的人,很可能已经拿到了我的画像。”
这倒是真的。夜枭在澄心园、鬼哭谷、驿站、盘蛇道都露过面,身手又特殊,很容易被认出来。
“那你……”
“我自有办法进城。”夜枭说,“晚一点,走别的路。进城后,我会找到你们。”
赵煜看着他。夜枭面具下的眼睛在火光中没什么波澜,但语气很确定。赵煜知道,夜枭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好。”赵煜点头,“你自己小心。”
夜枭没再说话,起身,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营地外的黑暗里。
他走了,火堆旁的气氛好像更沉闷了些。
陈擎叹了口气:“夜枭兄弟……是个能人。有他在,心里踏实点。”
赵煜也有同感。夜枭不仅是顶尖的战力,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依靠。有他在,总觉得最坏的情况还能兜底。
“睡吧。”赵煜对若卿和陈擎说,“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若卿点点头,把包袱抱在怀里,靠在岩石上,闭上眼睛。但她显然睡不着,睫毛一直在轻轻颤动。
陈擎也靠着石头闭目养神,但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赵煜躺下来,看着头顶被岩石切割成一小块的夜空。星星很稀疏,月亮被云层半遮着,透出朦朦胧胧的光。
距离星坠之夜,还有七天。
他右手掌心的令牌忽然微微热了一下,很轻微,像脉搏跳动。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在昏暗光线下模糊的纹路。
令牌在感应什么?京城的方向?城里的某块残片?还是……周衡?
他想起林文远遗信里的话:“‘影’身有蚀力残留,遇‘星鉴’必显。”星鉴在他们手里,如果能接近周衡,或许就能当场揭穿他。但怎么接近?周衡藏在哪儿?
还有枢七乙。陈擎派去七号工坊挖掘的人一直没有回信,很可能出了意外,或者东西已经被周衡拿走了。如果周衡已经集齐了枢七乙和枢九丁(假设他有办法快速拿到雪山那块),那么他就只差枢三甲和心镜、令牌了。
枢三甲在忘归营地下备援点的封存装置里,还能维持六天。心镜在他们手里。令牌在自己身上。
所以,周衡的目标很明确——要么抢走枢三甲、心镜和令牌;要么,在星坠之夜,用他已有的条件,强行做点什么。
赵煜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周衡根本不需要集齐所有条件呢?如果苏婉血书和星枢司绝笔里的信息,只是基于“正常情况”下的开启方式呢?周衡研究了蚀力三十年,他会不会找到了某种……取巧的、危险的方法?
越想,心里越没底。
他翻了个身,腰肋的伤被压到,疼得他吸了口凉气。算了,不想了。先过了明天进城这一关再说。
后半夜,赵煜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但睡得很浅,一点风吹草动就醒。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是王青。
张老拐已经起来了,正给王青拍背顺气。王青咳得脸通红,好半天才缓过来。
“没事……就是嗓子痒。”王青喘着气说。
张老拐给他把了脉,眉头拧成疙瘩:“脉象还是虚,但比昨天稳了点。今天进城,无论如何不能再颠簸了。得找个地方,让他好好躺几天。”
“到了胡将军表亲那里,就让他静养。”赵煜说。
天渐渐亮了。灰白色的光从山峦轮廓后透出来,驱散了夜色。山林里响起鸟叫声,清脆而生机勃勃,与营地里的肃杀气氛格格不入。
士兵们默默起身,收拾行装,熄灭最后一点火星。没人说话,只有装备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咳嗽声。
胡四安排好了进城次序:他亲自带二十名精锐骑兵先行,持换防文书叫开永安门,控制城门附近。然后赵煜、若卿、王青(坐简易轿子)、张老拐、陈擎及剩余士兵分批进城,装作胡四麾下普通军士。武器都藏在行李里或马鞍下。
“记住,”胡四低声交代,“进城后,不管遇到什么盘问,都说是北境军回京换防的士兵,我叫胡四,是你们长官。别多说,别乱看,跟着走。”
众人都点头。
朝阳终于完全升起来了,金红色的光芒洒在山林和远处京城的轮廓上。那座巨大的城池在晨光中苏醒,炊烟袅袅升起,钟鼓楼传来隐约的报时钟声。
赵煜望着那座城,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第一次见到京城,是在澄心园逃亡的那个夜晚,惊惶失措,只想着活命。后来在黑山,在荒野,在翻山越岭的路上,京城成了遥不可及的目标和沉重的负担。现在,它就在眼前。
这一次,他不是逃回来的。他是带着使命回来的。
“出发。”胡四翻身上马。
队伍动了起来,沿着山脚下的小路,朝着永安门方向行进。
越靠近城门,路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子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的农夫,骑着驴的旅人,还有零星的马车。看到他们这一队风尘仆仆、带着伤员的士兵,路人纷纷避让,投来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永安门越来越近。高大的城墙矗立在眼前,青灰色的墙砖上布满岁月斑驳的痕迹。城门洞开着,但两侧站满了披甲执锐的守军,正在仔细盘查进出的人车。
胡四一马当先,来到城门前,亮出文书,高声通报。
守门的校尉是个黑脸汉子,接过文书仔细看了,又抬头打量胡四和他身后的队伍,眼神锐利。
赵煜混在士兵中间,微微低头,但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四周。他注意到,城门附近除了守军,还有一些穿着便服、但眼神机警的人,看似随意地站在路边或茶摊旁,实则观察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是京兆府的暗探?还是周衡的人?
他的右掌,令牌又开始微微发热。
而且这次,热源的方向,似乎就指向……城门内,某个不远的地方。
赵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