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联科技的组织架构调整工作收尾,高文涛喜气洋洋地来汇报成果。
但岑青不在,萧景洵听着,反应始终淡淡的,也懒得细看那些报表图表,听完个大概就让高文涛回去了。后续会派专业的团队入驻跟进。
临近圣诞节,街边的店铺又陆续挂起了红绿装饰,到处都是挂着铃铛的圣诞树。
车子在南江的街道上平稳行驶,唐家明来了,萧景洵约他在南江俱乐部一起吃晚饭。
他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想起四年前,他带她去梁律师的事务所,允诺给她普通人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换来的却是她彻底的崩溃。
她总是说,她只想要平静的生活,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他想,这有什么难?难道他不能给吗?她为什么看到他就如临大敌。
他倒是很认真地想跟老友探讨一下,一个女人所追求的“平静生活”和“安稳幸福”,到底具体是指什么。
可给唐家明说完,萧景洵就觉得烦了,因为老友过于神神叨叨。
唐家明这两年沉迷于东方文化、佛学叙事。眼前的他,穿一件羽绒马甲,坐在俱乐部欧式复古风格的丝绒沙发里,手腕上绕一串深色的菩提子,实在混搭。
他抛出一串故作高深的词汇,什么现法乐住、运水搬柴,无非妙道、要正精进、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萧景洵并非不懂这些,他读书博杂,这些词汇自然也知晓,只是向来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形而上讨论。
他知道,这些说法和岑青喜欢的那本《时间的秩序》里讲的道理有相通之处,都强调重视努力的过程与方向本身,而非仅仅盯着那个最终的结果,要去体验和感受。
但这套形而上的方法论,对他而言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指导下属,从来不给空话,都是具体到可执行的层面。
唐家明还在转着他的菩提手串,试图点化朋友:“景洵,佛家讲布施,有三种:财布施、法布施、无畏布施。你只给了前两种,缺了最后一种,也是最难的一种……”
萧景洵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扶手。
唐家明却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破我执”、“随喜”……
萧景洵看着完全陶醉在讲经状态中的老友,冷不丁打断他:“你的中文名可以改了。”
唐家明一愣,停下话头:“为什么要改?”
“现在,唐僧这个名字更适合你。”萧景洵淡淡说。
“你是说 tripitaka ?三藏法师!”唐家明手中的菩提子停了,眼睛微微发亮,他完全没抓住重点,反而露出一种惊喜的表情,“我不确定你说的是历史人物还是文学人物,不管怎样,你用他来类比我……我真是没想到,景洵,你居然这么认可我!不论是你们的文学作品还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都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高僧。”
他激动起来,开始阐述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我最近有一个新的心得,我认为我们都应该重视!”
“你看,跟荣格那些知名心理学家的理论不谋而合的是,东方智慧里早就有业力轮回的说法。在家族的共业洪流里,父辈的种子,会通过血脉和日常的熏习,埋进下一代的阿赖耶识。”
“我们的后代,也许就会承接这份残缘,成为我们业识最新的载体。也就是说,不仅个人会重复自己的命运模式,我们的命运,也可能在我们下一代身上重复上演……”
“因果不昧,循业发现。如果有一天,你在一个最平凡的载体上亲眼看见你亲手铸成的业相圆满显现,那一刻,就是因果同时的示现,是你跳出自性轮回的机会。”
“迷则业转,悟则转业。 一个人的悟,要从承认自己从未真正看见开始……”
萧景洵听得头大,心想,还是前几年中文不怎么流利的唐家明相处起来更舒服。
他一边起身,一边单手系上西装扣子。
旁边的侍应生见状,连忙去取来他的大衣。
唐家明还在兴头上:“唉,景洵,我还没讲完呢,你不听了吗?”
萧景洵接过侍应生递来的大衣穿上,低头整理袖口,“有个会要开。小文马上过来,让她继续听你讲经。”
四天后,萧淼才打听出一个地址,发给了萧景洵。是岑青在金湾租住的地方。
萧景洵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地址,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好受一些。
他没想到,她为了躲开他,竟然不惜换了工作,一路躲到了金湾。知道她的下落,反而更像是在印证她逃离的决心有多坚决。
他瞥了眼那个小区名字,悦馨公寓。完全没听过。以他对金湾的了解,这大概不是什么高端住宅区。
他拿起手机拨通许浩的电话:“把我金湾那套……”
话到嘴边,唐家明说的“随喜”二字却突然闯入脑海。
“如果她离开你的庇护,在一个简陋但安宁的环境里感到快乐,你能真心为她高兴吗?”
萧景洵心中暗骂:这假唐僧真会念经,竟然真叫他念到自己脑子里去了。
电话那头,许浩恰好人就在金湾,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还以为信号不好:“喂?洵总?您刚说?”
萧景洵临时改了口:“我给你发个地址。三天之内,在这个地址的同单元,租一套房子。”
这没头没脑的吩咐让许浩一时没反应过来:“租……同单元的房子?”
他赶紧点开老板发来的地址,飞快地检索一番信息。
悦馨公寓,户型是一百五十多平米的三房,租金两万左右,小区环境尚可,但绝对不属于老板平时会涉足的区域。
比如之前给岑青父母安排的住处,条件就比这好上不少。
许浩脑子里灵光一闪:该不会是……
老板最近既不去知联,也不怎么在京市待着,情绪似乎也有些沉郁……
难不成,青姐租在这儿?!
许浩立刻来了精神,亲自开车去实地考察,特意蹲守了一天。果然,让他逮到岑青和她公婆一起进了那个单元楼。
这下目标明确了。
老板交代的“租到同单元”,在许浩心里迅速换算成了KpI:租到同单元只能算勉强及格,六十分。离得越近,分数越高。
那满分答案是什么?当然是租到邻居那一间!
他立刻将任务布置下去:不惜代价,务必租到目标住户隔壁的房子,预算无上限!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
租到房子后,许浩还特意找了人,按照老板最爱住的南江国际的风格,把那套租来的房子重新布置了一下。
萧景洵搬进去时,对屋内的风格没太在意,倒是对许浩真能租到隔壁这一点,算是认可。
他克制住自己想强势介入她生活的冲动,让一切自然发生,偶遇就偶遇,见不到就见不到。
住进去的第二天,萧景洵第一次见到岑青。
是他正要出门,而她恰好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拢的瞬间,他看到她正专注地打着电话,并未注意到他。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金属门完全关闭。
住进去的第三天,他遇到了岑青的孩子。
也是出门时,电梯门正要关上,似乎是岑青请的阿姨抱着孩子,小家伙裹得严严实实的。
电梯门合拢前,有样小东西从孩子身上滑落,掉在了电梯外的地上。
萧景洵走过去,弯腰捡起。是一条小方巾,边缘贴着名帖:岑安。原来孩子的姓已经改了。
说来,他妈妈的名字,还是他起的。
很久以前的回忆跳出来。
那时他十三岁,岑青,那时候大人们还叫她岑甜甜,还是个上小学的爱哭鬼。
那天岑永利一家去庄园拜访萧弘杉,大人们忙着寒暄应酬,似乎没人记得那天也是她的生日。那个白白小小的小不点,就躲到二楼走廊偷偷地哭,恰巧就在他房间门外。
后来一起吃午饭,席间岑永利夫妇说起想给女儿改个正式点的学名,萧弘杉便拿这个考他。
那是春天,窗外阳光很好,远处的凤山一片青翠。他脑子里忽然冒出“青岑”这个词,是青山的雅称。
关于青岑的诗词不少,意境都挺雅致,但最瑰丽浪漫的大概是汉代张衡《思玄赋》里的那句:“噏青岑之玉醴兮,餐沆瀣以为粮……”
那句词脱口而出。
于是,岑青这个名字就这样定下了。
那时他只是个半大少年,岑青还是个圆脸的小哭包。
谁能想到,许多年后,两人的命运会有如此深的纠缠。
萧景洵捏着那条柔软的小方巾,指尖在岑安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挂到大门的把手上,转身离开。
转眼到圣诞节,是个周五。
萧景洵不清楚岑青今天会不会早点下班回家陪孩子。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她似乎都回来得挺晚。
但他还是让许浩准备了一大堆东西,没有任何昂贵的东西,就是平常人家的随手礼。有适合两岁孩子的各色玩具,包装精致的儿童零食,还有一些新鲜水果。
如果岑青不在,至少,他可以试着见一见她的孩子。
萧淼一直催他,让他想办法结识岑青的小孩。
一开始萧景洵觉得有些荒谬,他跟一个两岁的小不点能怎么结识?
但后来想想,萧淼说的也有道理。
孩子是母亲的软肋。如果岑安能接受他,不排斥他,那么岑青的态度,或许也会有一丝松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