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雪堂回到西暖阁的路上,苏清羽的脚步很稳,面色平静如常,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指控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谈。只有扶着她手臂的侍女感觉到,那只纤细的手在微微发凉。
暖阁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目光。
苏清羽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枫叶,沉默了许久。她需要梳理思绪,把纷乱的线索理清——这不仅仅是应对一场陷害,而是要在更复杂的棋局中找到立足之地。
“娘娘,”贴身侍女青黛轻声开口,她是影卫暗中安排的人,此刻眼中满是担忧,“揽月她……”
“揽月是被人灭口的。”苏清羽的声音很轻,却很肯定,“她跟了我一年多,我了解她的性格。她或许不够机灵,但忠心不二。若真是她做的,绝不会留下那封血书。”
青黛松了口气:“娘娘明鉴。只是如今证据对您不利,左丞相一系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陛下虽然信任您,但朝堂压力……”
“陛下需要平衡。”苏清羽转过身,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后宫之事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贵妃中毒,表面是针对我,实则是左丞相一系在试探陛下的底线,也是在为接下来的朝堂博弈制造筹码。”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散热气。水温透过瓷壁传来,让她微凉的手指渐渐回暖。
“北漠之事需要举国之力应对,陛下此刻最需要的是朝堂稳定。如果左丞相以此事为由,联合其他势力拖延甚至反对针对北漠的行动,后果不堪设想。”苏清羽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所以,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而且必须以一种既能保全我,又能震慑左丞相的方式解决。”
青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娘娘准备怎么做?”
“等。”苏清羽喝了一口茶,“等一个人。”
“谁?”
“贤妃。”
话音未落,暖阁外传来侍女通报的声音:“娘娘,贤妃娘娘遣人送来拜帖,说想来探望您,不知是否方便?”
苏清羽与青黛对视一眼,微微一笑:“看,来了。”
贤妃秦氏是太傅秦阁老的孙女,入宫四年,一直以温婉娴静、不争不抢的形象示人。但在苏清羽看来,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妃子,实则是后宫中隐藏最深的一股势力——她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整个清流文官集团在宫中的眼睛和触手。
半刻钟后,贤妃踏入了西暖阁。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外罩浅青色披风,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妆容淡雅,举止得体。看到苏清羽时,她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慧嫔妹妹伤势可好些了?听说北冥凶险,真是让人担心。”
“劳贤妃姐姐挂念,已无大碍。”苏清羽起身相迎,两人在软榻上分宾主坐下。
侍女奉茶后退下,暖阁内只剩下两人。
短暂的寒暄后,贤妃轻叹一声,切入正题:“妹妹想必已经知道宫中出事了。”
“刚听陛下说起。”苏清羽神色平静。
贤妃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妹妹似乎并不慌张。
“清者自清。”苏清羽淡淡道,“只是不知贤妃姐姐今日前来,是单纯探望,还是另有指教?”
这话问得直接,贤妃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妹妹果然聪慧过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
她放下茶盏,正色道:“贵妃中毒之事,疑点颇多。揽月那宫女我见过几次,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而那份密信……”她顿了顿,“我祖父门下有位擅长鉴定字迹的门客,曾私下比对过妹妹从前的手书,发现那封密信在转折处的笔力控制与妹妹的习惯略有不同。”
苏清羽心中一动。贤妃这话,等于是递出了橄榄枝——清流文官集团愿意在这件事上站在她这边,至少是部分站在她这边。
“姐姐为何要帮我?”苏清羽问得直白。
“不是帮你,是帮陛下,也是帮大雍。”贤妃的声音压低了些,“北漠之事,祖父已经知晓大概。左丞相一系想借后宫之事牵制陛下,破坏应对北漠的布局,这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清流一脉,绝不能坐视。”
这话半真半假。清流与权臣历来有矛盾,借机打击左丞相是真,但要说完全出于公心,也不尽然。不过对苏清羽来说,这就够了——有共同利益,就有合作基础。
“姐姐需要我做什么?”苏清羽问。
贤妃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笺,推到苏清羽面前:“这是宫中几位与贵妃交好、又对左丞相一系不满的妃嫔名单。她们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另外,”她顿了顿,“贵妃宫中有个叫翠缕的二等宫女,三日前曾告假出宫,说是母亲病重。但皇城司查过,她母亲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苏清羽展开纸笺,快速扫过上面的名字和简注,心中迅速做出判断。贤妃提供的这些信息很有价值,但还不够。
“翠缕现在何处?”
“失踪了。”贤妃摇头,“出宫后就再没回来。皇城司正在秘密搜寻,但尚无结果。”
关键人物失踪,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设计这场阴谋的人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还有一件事,”贤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贵妃中毒前一日,曾召见过德妃。”
苏清羽眼神一凝。
德妃,大将军之妹,皇长子的生母,代表勋贵军事势力。她与贵妃代表的权臣势力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些隐隐的对立。贵妃为何突然召见她?
“她们谈了些什么?”
“无人知晓。”贤妃道,“当时殿内只有贵妃、德妃和两人的贴身宫女。事后贵妃的宫女缄口不言,德妃那边也问不出什么。”
这就有意思了。
苏清羽将纸笺仔细收好,看向贤妃:“多谢姐姐告知这些。不知太傅大人对北漠之事,有何看法?”
话题突然转向朝政,贤妃并不意外,显然早有准备:“祖父认为,北漠国师所图甚大,绝不仅仅是为了获取力量那么简单。他怀疑,国师背后可能有更大的势力支持,甚至……可能与某些前朝余孽有关。”
“前朝余孽?”苏清羽心头一跳。
“百年前大雍立国时,前朝皇室并未被完全剿灭,有一支旁系逃往北方,据说与北漠王室联姻。这些年来,一直有传闻说他们在暗中活动,试图复国。”贤妃的声音更低了,“祖父让我提醒妹妹,北漠之事,可能比表面看起来更复杂。”
这倒是苏清羽未曾想到的一层。如果北漠国师背后真有前朝势力支持,那他的目的就不仅仅是权力斗争,而是颠覆大雍。这样一来,北冥封印的破坏就不仅仅是制造混乱,更可能是想引发天地异变,动摇大雍国本。
线索越来越多,棋局也越来越复杂。
送走贤妃后,苏清羽独自在暖阁中沉思了许久。
傍晚时分,萧景琰遣人送来一份密折抄本——是皇城司关于贵妃中毒案的初步调查报告。报告内容与贤妃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证,但也补充了一些细节:
翠缕在出宫前,曾与左丞相府的一名管事有过接触;揽月房间搜出的“梦魇散”,经太医鉴定,与贵妃所中毒药成分一致,但剂量有细微差别;而最重要的是,贵妃虽然昏迷,但生命体征稳定,太医判断最多三日便会苏醒。
苏清羽看着这份报告,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布局者犯了几个错误。第一,让翠缕与左丞相府的人接触,虽然可以增加陷害她的可信度,但也暴露了左丞相一系的直接介入;第二,毒药剂量不一致,说明下毒者可能不是揽月,而是另有其人,只是事后将部分毒药放在揽月房中栽赃;第三,贵妃很快会苏醒——这意味着,一旦贵妃醒来,很多谎言就可能被戳破。
所以,布局者必须在贵妃苏醒前,将罪名坐实,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看来,回京的路上不会太平。”苏清羽喃喃自语。
果然,次日清晨,听雪轩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赵铁山将军奉命加强了行宫的守卫,所有进出人员都要严格盘查。而京城方向传来的消息更让人不安:左丞相联合二十余名朝臣再次上奏,言辞激烈,要求陛下立刻将“涉案”的慧嫔押解回京受审,并暂停一切针对北漠的军事部署。
朝堂上的压力,已经大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午时,萧景琰再次召见苏清羽和陈擎苍。这一次,地点不在观雪堂,而在行宫深处的密室。
密室内烛火通明,墙上挂着北境及北漠的详细地图。萧景琰站在地图前,背对两人,声音听不出情绪:“左丞相今日早朝时,在太极殿前长跪不起,以死相谏。”
陈擎苍脸色一变:“他竟敢如此逼迫陛下!”
“不是逼迫朕,是逼迫朝堂。”萧景琰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他吃准了朕此刻需要朝堂稳定,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有恃无恐。”
苏清羽平静地问:“陛下准备如何应对?”
萧景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慧嫔,你觉得下棋最重要的是什么?”
“看清棋局,算准步数,控制节奏。”苏清羽回答。
“还有一点,”萧景琰道,“有时候,你需要主动让出一个破绽,引诱对方进入你预设的陷阱。”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报:“皇城司在北漠的暗线传来消息,北漠国师七日前离开王庭,行踪不明。同时,北漠边境的军队开始异常调动,方向……直指北冥。”
时机巧合得让人心惊。
“国师去北冥了?”陈擎苍皱眉,“他想做什么?”
“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萧景琰看向苏清羽,“你与‘炎烬’交流时,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
苏清羽仔细回想,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炎烬’曾将一丝本源之力融入我的能量中。如果北漠国师对上古封印体系有深入研究,或许能感知到这种变化。”
“这就对了。”萧景琰点头,“他可能意识到封印出现了变故,甚至可能猜到了有人介入。所以他要亲自去查看,甚至……加快计划。”
密室内的空气凝重起来。
如果北漠国师此刻就在北冥,那么之前商议的“诱敌深入”之策就需要调整。而且,留给大雍的时间更少了。
“陛下,”苏清羽忽然开口,“臣妾有一个想法。”
“说。”
“既然左丞相想用贵妃中毒之事牵制陛下,那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苏清羽的眼中闪着冷静的光芒,“臣妾愿意‘配合’他们的指控,暂时被软禁。这样,左丞相一系会认为他们的计策成功了,从而放松警惕。而陛下可以借此机会,暗中推进北漠之事的布局。”
陈擎苍急道:“不可!若是真被软禁,万一他们……”
“不会有万一。”苏清羽看向萧景琰,“陛下既然说要为臣妾铺就此局,必然已有安排。臣妾相信,这软禁只是表象,实际上,臣妾会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萧景琰凝视着她,许久,缓缓点头:“你猜得不错。朕确实有一个计划,但这个计划需要你冒很大的风险。”
“臣妾愿闻其详。”
萧景琰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某个位置:“这里是北漠圣地‘往生泉’的大致方位。根据俘虏的口供和皇城司的情报,国师的‘钥匙’就藏在那里。而‘缠丝’解药的线索,也可能与此有关。”
他的手指移动,指向另一处:“而这里,是北冥封印的一个薄弱点,也是国师最可能动手的地方。两地相距八百里,中间隔着雪山和草原。”
苏清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
“朕需要有人去往生泉,拿到钥匙和解药线索。同时,也需要有人在北冥,与‘炎烬’配合,执行诱敌计划。”萧景琰的目光落在苏清羽身上,“这两件事,都非你莫属。”
陈擎苍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太危险了!慧嫔娘娘伤势未愈,而且往生泉是北漠圣地,守卫森严……”
“所以需要掩护。”萧景琰道,“如果慧嫔被软禁在宫中,那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京城。而实际上,”他顿了顿,“你会秘密前往北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苏清羽的心跳加快了。这个计划大胆到近乎疯狂,但如果成功,收益也巨大到难以想象。
“臣妾需要多长时间?”她问。
“最多一个月。”萧景琰道,“一个月后,无论是否成功,都必须返回北冥。因为那时,国师的行动很可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一个月,深入北漠圣地,还要拿到钥匙和解药线索。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苏清羽没有犹豫。
“臣妾领命。”
从密室出来后,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雪山上,染出一片凄艳的红。
苏清羽独自走在回西暖阁的路上,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萧景琰的计划。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应对……她需要确保万无一失。
经过一处回廊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廊柱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玄刹。
这位影卫统领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到苏清羽,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娘娘。”
“玄刹统领有事?”苏清羽问。
玄刹抬起头,眼神复杂:“陛下命我率十名精锐影卫,护送娘娘前往北漠。此去凶险万分,属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属下誓死护卫娘娘周全。”
苏清羽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玄刹,你跟随陛下多久了?”
“十二年。”玄刹回答,“从陛下还是皇子时,属下就在暗处护卫。”
“那你应该很了解陛下。”苏清羽轻声道,“你觉得,陛下这次的计划,有几分把握?”
玄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陛下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但这一次……属下说实话,变数太多。北漠国师不是易与之辈,往生泉更是龙潭虎穴。娘娘,您真的要去吗?”
“要去。”苏清羽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不仅要去,还要成功。”
她望向远方的雪山,眼中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事。这关乎北境万千百姓的生死,关乎大雍的国运。有些路,再难也要走。”
玄刹深深看了她一眼,重新低下头:“属下明白了。三日后出发,一切已安排妥当。”
“三日后……”苏清羽喃喃道。
那时,她已经“被押解”回京,成为众矢之的。而实际上,她将踏上一条更加危险的路。
回到西暖阁,青黛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看到苏清羽,她递上一封信:“娘娘,贤妃娘娘又派人送来一封信,说务必亲自交到您手中。”
苏清羽拆开信,快速浏览。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翠缕找到了,在京城西郊的乱葬岗。死因,中毒。”
手指微微一颤,信纸飘落在地。
布局者,已经开始清除所有的线索了。
而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