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年钟声
1948年元旦的钟声在午夜时分敲响,哈尔滨城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被节日的灯火装点得如同白昼。中央大街上,一串串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街道两旁俄式建筑的拱窗与雕花。松花江的冰面上,孩子们在冰灯间穿梭嬉戏,欢笑声与爆竹声交织成新年的交响。
林默独自站在东北局办公大楼顶层的观景台上,呼出的气息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这栋五层高的建筑是哈尔滨的地标,去年秋天才竣工,钢筋混凝土结构在月光下泛着冷峻的光泽。楼内配备了中央供暖系统,但林默喜欢在这里感受真实的寒冷——这让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炮火连天的冬天,想起牺牲的战友,想起这片土地曾经满目疮痍的模样。
“林工,您又在这儿。”杨振华将军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厚重军大衣的下摆扫过积雪,“外面零下二十度,您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冻。”
林默转过身,这位东北工业建设总指挥年近四十,鬓角已见霜色,但眼中的光芒比三年前更加坚毅。他接过杨振华递来的热水壶,铝制壶身传来暖意。
“看看这座城市,”林默指向窗外,“1945年我们进城时,一半的建筑是废墟,电力时断时续,工厂烟囱十有八九不冒烟。现在……”
他的话音未落,哈尔滨火车站方向升腾起一簇巨大的烟花,金色的火花在夜空中绽放成五角星形状。接着,道里、道外、南岗,全城各处相继点燃烟花,将天空染成流动的锦绣。无线电广播里传来延安的新年贺词,通过架设在各大广场的高音喇叭传遍全城。
杨振华递上一份装帧精美的报告,深蓝色封面烫着金色的“东北解放区1947年度发展报告”字样:“年度统计报告出来了,刚刚从印刷厂取来,油墨还没干透。”
两人回到温暖的办公室。这是林默的临时工作间,约二十平米,陈设简朴:一张榉木办公桌,两把藤椅,墙上是巨幅东北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的两盆君子兰,在室内温暖空气中绽放着橙红色的花朵。
林默戴上眼镜——这是去年一位苏联专家送的礼物,镜框是赛璐珞材质,比原先的铜框眼镜轻便许多。他翻开报告,纸质是哈尔滨造纸厂新产的“建设牌”道林纸,光滑挺括。
报告的数据令人振奋:
工业篇:1947年,东北工业总产值达到38.7亿元(东北币,下同),较1946年增长150%。其中,重工业占比从25%提升至42%。鞍山钢铁厂全面复产,年生铁产量达45万吨,钢材28万吨。抚顺煤矿恢复至战前产量的80%,年产原煤850万吨。哈尔滨、沈阳、长春三地新建扩建机械制造厂27家,年产值突破5亿元。
农业篇:粮食总产803万吨,首次突破八百万吨大关。其中玉米285万吨,大豆192万吨,小麦178万吨,水稻98万吨(主要产自南部)。平均亩产比1946年提高18%。农业机械化率超过50%,拖拉机保有量达4200台,联合收割机210台,脱粒机、播种机等小型农具基本实现每个生产队至少一套。
民生篇:新建住宅4.2万套,解决二十万户、约八十万人的住房问题。新建小学1247所,中学86所,东北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高校恢复招生,在校生总数达3.2万人。医疗卫生机构新增病床1.1万张,培训医护人员8500名。
技术人才:技术工人学校毕业人数3.7万人,在岗培训5.2万人,技术工人总数突破十万大关。工程师、技师等专业技术人员达1.4万人,其中从关内和海外归国者超过两千人。
林默的目光在“农业机械化率超过50%”这一行停留许久。他记得很清楚,1946年春耕时,整个东北解放区只有从日军仓库缴获的47台破旧拖拉机,能用的不到三十台。那时为了推广新式农具,他和杨振华带着技术人员跑遍松嫩平原,在田间地头手把手教农民使用双轮双铧犁。老农们起初不相信“铁牛”能比黄牛好使,直到亲眼看见一台拖拉机一天耕完五十亩地——那是十头牛、五个人五天的活儿。
“杨将军,你看这里。”林默指着“技术工人数量”一栏,“十万技术工人,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杨振华倒了杯热茶,茶叶是江西根据地送来的“井冈翠绿”,在搪瓷缸里舒展成碧绿的叶片:“意味着我们有了自己的产业大军。三年前,东北的技术工人要么跟着国民党跑了,要么被苏联人当‘战利品’带走了。咱们接手时,鞍钢只剩下一百多个老技工,平均年龄五十五岁。”
“现在呢?”
“现在,鞍钢有技术工人八千,其中三十五岁以下的占六成。”杨振华露出笑容,“上个月我去鞍钢,看见轧钢车间的王大海——就是那个在日本人时代偷学技术的老师傅——他带着三十多个徒弟,最小的才十九岁,是从阜新农村招来的放牛娃。那孩子现在能看懂图纸,能操作苏式轧机,一个月挣的工资比他爹种一年地还多。”
林默合上报告,走到窗前。远处,哈尔滨发电厂的三根烟囱正平稳地吐着白烟。这是去年新建的第三号机组投产后的景象,发电能力比1946年翻了两番,不仅满足了城市用电,还能向周边县城供电。电,这个现代工业的血液,正在重新注入东北的血管。
“三年前,我们站在这里规划东北的未来时,很多人说我们是痴心妄想。”林默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他们说,战争毁了一切,没有十年二十年恢复不了。现在,我们只用三年就超过了1944年的生产水平——而且是在公平分配、没有剥削的基础上。”
杨振华走到他身边:“因为人民看到了希望。他们知道,现在流汗是为了自己,为了子孙,不是为了地主资本家,更不是为了日本人。”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不断升起的烟花。新年的喜悦是真实的,但他们都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东北虽然稳固,但华北、华东还在激战。东北的每一吨钢、每一吨粮,都要支撑更广阔战场上的兄弟部队。
“明天开筹备会,后天开全体大会。”林默转身坐回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手写的提纲,“1948年,我们要做三件事:工业自动化、农业产业化、城镇化。这不是口号,是要落到每个工厂、每个村庄的具体目标。”
他翻开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下一行字:“让东北成为新中国的工业摇篮,让这里的人民过上现代生活。”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远处,哈尔滨机务段的火车汽笛长鸣,一列满载煤炭的列车正驶出车站,向南,向关内,向需要光和热的地方驶去。
新年的第一个黎明,正在到来。
第二章 新年规划
1月3日上午八时,东北局新年第一次全体会议在新建的会议室举行。这间可容纳两百人的会议室是苏联专家协助设计的,安装了暖气管道和通风系统,即使室外零下二十度,室内也能温暖如春。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壁上那幅巨大的东北地图——长八米,宽四米,采用最新的航拍数据和实地勘测成果绘制,地形地貌、河流道路、城镇村落,乃至主要的工厂矿山,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林默站在地图前,手中的教鞭指向哈尔滨的位置。台下坐着东北局各部部长、各市地负责人、重点企业代表和技术专家,共一百八十七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牛皮纸封面的会议材料,里面是油印的年度计划和统计数据。
“同志们,新年好。”林默的开场白简单直接,“今天是1948年的第一个工作会议。在总结去年成绩之前,我想请大家看一组对比数据。”
他示意工作人员打开投影仪——这是从苏军仓库接收的德国造设备。白色的幕布上出现两张照片:左边是1946年3月拍摄的沈阳铁西区,残破的厂房,倒塌的烟囱,铁轨间长满荒草;右边是1947年12月同一地点的照片,厂房修缮一新,烟囱冒着烟,铁轨上停着满载的货车。
会场里响起一阵低语。许多人都亲历过那个艰难的时期,照片唤起了他们的记忆。
“从废墟到复苏,我们用了二十二个月。”林默的声音在安静的会场里回荡,“这不是奇迹,这是一百二十万产业工人、三千万农民、十万干部和技术人员,用汗水和智慧创造的现实。但这仅仅是开始。”
他换了一张幻灯片,上面是1948年的三大目标:
一、工业自动化水平提升30%
二、农业产业化率达到60%
三、城镇化率提高10个百分点
“具体解释一下。”林默的教鞭指向第一行字,“自动化不是不要人,而是让人从简单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去做更需要智慧的工作。举个例子,鞍钢的轧钢车间,原来一条生产线需要六十个工人,三班倒就是一百八十人。新的自动化轧机只需要二十人操作,但产品质量提高了,能耗降低了,工人从高温高危环境中解放出来了。我们要在今年推广三十条这样的自动化生产线。”
工业部长举手提问:“林工,设备从哪里来?我们自己的机床厂能生产这种自动化设备吗?”
“问得好。”林默示意工作人员展示下一张图,这是哈尔滨第一机床厂新设计的“建设-1型”数控机床草图,“我们自己的技术团队,在苏联专家协助下,已经掌握了数控技术的基本原理。今年一季度,第一台样机会下线。同时,我们通过贸易渠道,从捷克、民主德国引进了十五套关键设备。但最重要的是——”他加重语气,“我们要培养自己的人。东北工学院新设了自动化系,今年招收了三百名学生。在岗工人的夜校,要增加自动控制课程。”
接下来讨论农业产业化。农业部长站起来,这位从陕北来的老红军,脸庞被东北的太阳晒得黝黑:“林工,农民最关心的是实打实的收益。产业化怎么让农民多打粮、多挣钱?”
林默让工作人员分发几份文件:“这是佳木斯试点区的报告。他们去年推行‘公司+农户’模式,农产品加工厂与合作社签订订单,规定品种、标准、价格。农民按订单种植,工厂保底收购。结果呢?参与试点的三千户农民,平均收入比周边农户高35%。为什么?因为统一品种提高了品质,规模化降低了成本,加工环节增加了附加值。”
他走到地图前,教鞭划过松嫩平原和三江平原:“今年,我们要在三十个县推广这种模式。重点建设十个农产品加工园,配套冷库、物流、质检体系。农业产业化不是把农民赶进工厂,而是让农业生产本身工业化、标准化、市场化。”
会场上,来自农村的干部们低头记录,偶尔交头接耳。林默能看出他们眼中的疑虑——几千年的小农经济,要让农民接受“订单”“标准”“产业化”这些新概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知道大家有顾虑。”林默放下教鞭,双手撑在讲台上,“去年在双城县推广良种时,老农问我:‘林同志,这新种子要是长不好,我们一家老小吃什么?’我回答他:‘大爷,要是减产了,政府按去年平均产量给您补足。’结果呢?新品种亩产比老品种高四十斤,老爷子秋收后提着两只老母鸡来找我,说对不住,当初不该不信政府。”
会场响起善意的笑声。这种故事在基层很多,干部们都有类似经历。
“所以我们要做两件事。”林默正色道,“第一,给农民托底,建立农业保险制度,试点已经开始了。第二,让农民看见实实在在的好处。各试点区要组织农民参观,算账对比,用事实说话。”
会议进行到城镇化议题时,城市规划专家展示了哈尔滨、长春、沈阳的扩建方案。按照规划,三座城市将在保持历史风貌的基础上,向外围发展工业区和居住区。新建住宅以三层砖混结构为主,配套自来水、电灯、厕所,人均居住面积不低于八平方米。
“为什么要提高城镇化率?”林默自问自答,“因为城镇是工业的载体,是教育的中心,是现代生活的样板。农民的孩子要到城里读书,农村的产品要到城里加工销售,新技术新文化要从城镇辐射农村。但这不意味着放弃农村——恰恰相反,城镇化会反哺农村,城市需求拉动农业升级,城市工业为农业提供机械和化肥。”
会议从上午八点开到下午两点,中间只休息了二十分钟,吃了食堂送来的包子和小米粥。下午的议题是《东北地区第一个五年发展规划(1948-1952)》草案讨论。这份厚达两百页的草案,凝聚了数百名专家半年的心血。
规划办主任走到台前,这位戴眼镜的经济学家声音不大,但条理清晰:“五年规划的核心目标,是到1952年,在东北建成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实现农业基本现代化,使东北成为全国重要的工业基地和商品粮基地。具体指标包括:工业总产值在1947年基础上翻两番,粮食年产量稳定在一千万吨以上,铁路通车里程增加50%,高等教育在校生人数达到十万……”
林默仔细听着每一个数字,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五年规划是宏大蓝图,但必须建立在切实可行的基础上。他注意到,草案中对重工业的投入占比达到45%,这引发了一些争议。
轻工业局长举手发言:“我理解优先发展重工业的必要性,但民生也需要改善。老百姓需要棉布、肥皂、暖水瓶,这些轻工业产品现在还很短缺。”
“说得对。”林默接过话头,“所以规划中专门有一章讲农轻重比例关系。重工业是骨骼,没有骨骼站不起来;轻工业是血肉,没有血肉就没有活力。我们的计划是,前两年重点投入重工业,打好基础,后三年轻工业投资比例逐步提高到30%。同时,鼓励集体企业和合作社发展日用品生产,这方面政策要放宽。”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当林默宣布散会时,窗外的天空早已漆黑,但会议室里的人们精神依旧亢奋。他们三三两两走出会场,在走廊里、楼梯间继续讨论,有的蹲在地上用粉笔画示意图,有的靠着墙壁交换电话号码——哈尔滨去年开通了自动电话系统,主要部门都安装了这种新式通讯工具。
林默和几位部长最后离开。在楼梯转角,他遇见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长陈康年。这位留学德国的机械工程专家,去年毅然从上海来到冰天雪地的哈尔滨。
“陈校长,留学生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林默关切地问。按照计划,今年将有来自苏联、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等国的三百名留学生来东北学习。
“宿舍已经准备好,教材翻译完成了八成。”陈康年搓了搓冻僵的手,“就是专业教师还缺一些,特别是能用外语授课的。”
“从在华的苏联专家中聘请一部分,我们自己的归国留学生也要顶上去。”林默想了想,“你列个名单,需要哪些专业,多少人,下周给我。我去协调。”
走出大楼,寒风扑面而来。林默裹紧大衣,看见杨振华站在吉普车旁等他,引擎已经发动,排气管冒着白烟。
“怎么样,今天的会?”杨振华递给他一个烤红薯,用旧报纸包着,还烫手。
“目标明确了,路径清晰了,剩下的就是实干。”林默咬了一口红薯,甜糯温热,“老杨,我有时候想,我们这代人可能是历史上最幸运的一代。”
“哦?怎么说?”
“我们亲眼看见一个旧世界坍塌,亲手建设一个新世界。”林默望着远处工厂的灯火,“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
吉普车驶过中央大街,街道两旁的店铺还亮着灯,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商品:沈阳产的暖水瓶,大连产的玻璃器皿,哈尔滨自产的“松花江”牌收音机。电影院门口贴着新片海报《一江春水向东流》,排队买票的人排到了街角。书店的橱窗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摆放在醒目位置。
这就是他们奋斗的意义——不是为了抽象的概念,而是为了让普通人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有工作,有饭吃,有书读,有电影看,对未来有盼头。
车到住处,林默下车时,杨振华叫住他:“林工,还有件事。延安来电,询问我们能否提前完成一批军工生产任务。淮海前线急需弹药。”
林默沉默片刻:“产量可以增加,但质量不能降。告诉同志们,前线的战士等着我们的产品保命。每一发子弹,每一颗炮弹,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明白。”
看着吉普车尾灯消失在街角,林默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他想起三年前牺牲的警卫员小刘,那个只有十九岁的山东小伙子,牺牲前最后一句话是:“林工,等胜利了,咱也能天天吃白面馍不?”
现在,哈尔滨的普通工人家庭,一周至少能吃上两顿白面。小刘如果能看到,该有多高兴。
林默抬头望向星空。银河横贯天际,璀璨而永恒。在这片星空下,一个古老的国家正在艰难重生,而东北,将是它强有力的心脏。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明天,新的战斗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