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石村的生活平静如水,苏辰在日复一日的平凡中,逐渐沉淀。关于“苏辰战神”的传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激起过涟漪,但终究缓缓沉底,并未打破他内心的宁静。他依旧是那个安静温和的“苏大叔”,只是偶尔在独处时,眼中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思索。
这份平静,偶尔会被来自远方的探望打破。
探望者,是林清雪。
自从苏辰转移到溪石村后,林清雪每隔两三个月,便会乘坐北冥府的云舟,悄然来到这个东荒边缘的小村落。她的身体恢复得比苏辰要好许多,虽然修为尽失,根基受损,无法再握剑,但至少行动无碍,只是气质比以往更加清冷沉静,眉宇间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
她的到来,总是悄无声息。云舟会降落在村子后山无人处,她则徒步下山,来到那座山脚下的木屋小院。
第一次来时,苏辰正在院子里给菜地浇水。看到这个穿着一身素白衣裙、气质清冽如雪、面容依稀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的女子走进院子,他愣了一下,握着水瓢的手停在半空,眼中带着一丝警惕和茫然。
岳震从屋里出来,看到林清雪,并不意外,只是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对苏辰温和地介绍道:“辰儿,这是清雪……姑娘,是我们的……故人。”
“故人?”苏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在林清雪脸上逡巡,努力想从记忆的碎片中找出对应的痕迹,却一无所获,最终只是礼貌地、带着疏离地点了点头,“林……姑娘。”
林清雪看着他那完全陌生的、如同看待寻常访客般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清冷的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次,她只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将带来的几包据说是安神静气的普通药材交给岳震,便匆匆离开了。转身的刹那,岳震看到她眼角有晶莹的东西一闪而逝。
后来,她来的次数多了,苏辰也渐渐习惯了这个沉默的“故人”。她每次来,带的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有时是几本崭新的、适合孩童启蒙的书籍(她知道苏辰常和村里的孩子在一起),有时是一些质地柔软舒适的布料(她注意到苏辰的衣服大多是岳震粗糙的手艺),有时只是一些外面城镇里买的、样式新巧但不含灵气的点心。
她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苏辰做他自己的事情——编竹筐,整理菜地,或者只是看着远山发呆。她的目光很长,很沉,里面包含了太多苏辰看不懂的情绪,有悲伤,有怀念,有痛惜,还有一丝……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恍惚。
苏辰能感觉到她那沉重目光下的善意,虽然不解,但也并不排斥。有时,他会将编好的、自己觉得最满意的一只草编小动物递给她。林清雪会接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低声道一句:“谢谢。”
有一次,林清雪来时,正赶上苏辰在教石头怎么把竹篾削得更薄更均匀。他教得很耐心,虽然言语简洁,但动作示范得很仔细。石头学得认真,小手被竹篾划了一下,渗出血珠,瘪着嘴要哭。苏辰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东西,拉起石头的手,用清水小心翼翼地冲洗掉血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截岳震备着的、普通的止血草茎,揉碎了敷在伤口上,动作轻柔而专注。
林清雪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僵住了。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苏辰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沉静的轮廓。那一刻,他身上没有半分传说中焚天战神的影子,只有一个普通山村男子照顾邻家孩童的温和与笨拙。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
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画面,那些他执剑而立、睥睨天下的身影,与眼前这个连削竹篾都会教孩子小心别伤到手的男子,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让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岳震无声地走到她身边,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
林清雪接过,胡乱地擦了擦脸,声音哽咽:“岳将军……他……他本该……”
“没有本该。”岳震打断她,目光依旧落在院子里那温馨的画面上,声音低沉却坚定,“他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活着,很平静。”
林清雪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只是那眼中的悲伤,并未减少分毫。
从那以后,林清雪再来时,目光中的沉痛似乎淡了一些,多了一丝复杂的释然。她依然沉默,但停留的时间会长一些。有时会帮岳震整理一下药圃里的草药(她认得许多药材),有时会坐在苏辰旁边,看他编东西,偶尔,会在他遇到难点、微微蹙眉时,用极其轻微的声音提示一两个字。
苏辰虽然想不起她是谁,但能感觉到她那份小心翼翼的、不带任何压力的陪伴。他依旧话不多,但会在她离开时,将她送到院门口,看着她素白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有一次,在她离开后,苏辰看着空荡荡的院门,忽然对岳震说:“岳叔,林姑娘……她好像,很难过。”
岳震正在劈柴,闻言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是啊,她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是因为……我吗?”苏辰迟疑地问道。
岳震抬起头,看着苏辰那双恢复了清澈、却依旧映不出过往的眼睛,摇了摇头:“不全是。有些伤痛,需要时间。”
苏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依旧想不起与林清雪相关的任何具体记忆,但那份因她时常探望而萦绕在心间的、淡淡的惆怅与熟悉感,却如同溪石村常年不散的晨雾,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他遗忘的角落。
或许,记忆并非只有“想起”这一种形式。
这种无声的陪伴,这种沉重的凝望,本身就在他空白的人生画布上,涂抹着来自过去的、无法被彻底擦除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