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溪石村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透明的热浪里。岳震在屋里修补一张旧渔网,苏辰则坐在院外老槐树巨大的荫凉下,手里编着一只新的竹蜻蜓,准备送给前几天帮他赶走了菜园里偷吃菜叶的山雀的石头。
几个半大的孩子耐不住屋里的闷热,又聚到了苏辰的小院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嬉闹,而是围坐在树荫的另一边,听村里唯一识字、在镇上读过几年蒙学的水生哥讲故事。
水生比苏辰大不了几岁,算是村里年轻一辈里最有见识的。他此刻正唾沫横飞,讲述着从过往行商和镇上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几年前那场席卷八荒的“大灾变”以及拯救了世界的“战神”传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苏辰战神,面对那遮天蔽日的魔物和毁天灭地的邪神,那是丝毫不惧!”水生模仿着说书人的腔调,手臂用力一挥,“他仰天长啸,声震九霄!体内远古战神血脉觉醒,金光万丈!你们是没听过那描述,说是比一百个太阳还要亮!”
孩子们听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眼睛里全是向往和震撼。
“然后呢?水生哥,然后呢?”狗娃急切地催促。
“然后?然后苏战神就使出了绝世神通!叫什么……‘焚天八式’!”水生压低了声音,营造出神秘的气氛,“据说每一式都有开天辟地之威!最后一式,更是了不得,他……他化身成了火焰!真正的天地之火!把那个叫什么‘熵’的邪神,连同它的老巢,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这才保全了我们八荒世界,不然呐,咱们现在早就变成灰喽!”
孩子们发出一片惊叹的抽气声。
“我的天爷!化身成火?那……那他自己呢?”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
水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和崇敬:“据说……苏战神为了消灭邪神,自己也力竭,消散在天地间了……唉,真是英雄啊!要不是他,哪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听说那些大城市里,都给他立了老高老高的碑呢!”
孩子们顿时安静下来,小脸上都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苏战神真可怜……”石头小声嘟囔道。
一直安静编着竹蜻蜓的苏辰,手上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微微绷紧的指节,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水生讲的故事,那些夸张的形容,那些他完全陌生的名字——“苏辰”、“焚天八式”、“熵”……像是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平静的心湖。
苏辰……战神……
这两个词,与他脑海中偶尔闪过的、模糊的碎片——炽热的光、无尽的黑暗、坠落的感觉——隐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心口的位置,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空落落的酸涩。
他……是在说我吗?
那个为了拯救世界而消散的英雄,那个被立碑纪念的传说……是他?
可为什么他什么都记不得?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任何力量?为什么他现在只是一个连编竹蜻蜓都费劲的、普通的“苏大叔”?
巨大的荒谬感和疏离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听一个关于别人的、遥远而悲壮的故事,而那个故事的主角,却偏偏顶着一个和他相同的名字。
岳震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屋门口,静静地看着树荫下的苏辰和那群孩子。他听到了水生的讲述,也看到了苏辰此刻僵硬的背影。
他没有上前打扰。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苏辰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与过去隔绝的真空里。这些传说,这些关于他“前世”的信息,会通过各种渠道,不可避免地传入他的耳中。这对他的意识复苏,或许是一种刺激,也是一种考验。
水生讲完了故事,孩子们还沉浸在英雄悲歌的氛围里,唏嘘不已。狗娃一扭头,看到苏辰手里那只快要编好的竹蜻蜓,立刻把伤感抛到了脑后,凑了过来:“苏大叔,你这蜻蜓编得真好!比水生哥讲的战神故事还好看!”
其他孩子也被吸引,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夸赞着苏辰的手艺。
苏辰抬起头,看着孩子们纯真而毫无杂质的笑脸,心中那股因传说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了下去。他将编好的竹蜻蜓递给狗娃,嘴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孩子们拿着新玩具,又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聒噪的蝉鸣。
岳震这才走过来,在苏辰身边的石墩上坐下,拿起他编到一半的另一只蜻蜓,看了看,笑道:“手艺见长啊,这翅膀纹路都快出来了。”
苏辰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望着孩子们消失的村口方向,轻声问道:“岳叔……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岳震能听出那平静之下隐藏的波澜。
岳震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苏辰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因为常年做些简单活计而依旧不算粗糙、却也不再是养尊处优的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感觉很……奇怪。像在听别人的事。”
“有些事,记不记得,并不重要。”岳震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稳,“重要的是现在。你现在是溪石村的苏大叔,会编孩子们喜欢的竹蜻蜓,会帮我照看菜园,这就很好。”
苏辰抬起头,看向岳震,眼中带着一丝困惑:“可是……如果那是真的,我……”
“如果你真的是那个苏辰,”岳震打断了他,目光深邃,“那他付出一切,想要的,或许就是你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坐在这里,听着蝉鸣,编着竹蜻蜓。”
苏辰怔住了。
岳震站起身,拎起修补好的渔网:“走吧,趁太阳还没落山,去溪边看看能不能网几条鱼,晚上给你熬鱼汤。”
苏辰看着岳震走向溪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竹篾。
传说依旧遥远而模糊。
但手中的触感,耳边的蝉鸣,以及岳叔那沉稳的背影,却是如此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拿起工具,继续专注地编织起来。
或许,岳叔说得对。
现在,这样就很好。
至于那些传说,就让它永远是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