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是被冻醒的。
大衣里只穿了件衬衫,海风从领口灌入,刺骨的冷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从躺椅上坐起,用力搓了搓脸。手指冻得发麻,搓在脸上像砂纸般粗糙。
他几乎忘了自己上一次完整地睡一觉是什么时候了。账单、剧组、媒体、电影节,都在他脑子里交织盘旋。
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梦里,而这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
凌晨三点,整个片场只有他一人在打盹。其他人都挤在巨大水槽边,仰头望着那艘钢铁怪物,如同朝圣一般。
探照灯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光柱里飘浮着细碎的海雾。
詹姆斯·卡梅隆站在升降台上,手里的对讲机快被他捏碎。
“灯光!左边!左边你聋了吗!往左偏五度!我要的那种阴影看起来像地狱,不是迪士尼乐园!再搞砸一次试试?!”
李衡忍不住笑了笑。这老小子,精力是真旺盛。
他走过去时,看见斯宾塞爵士正死死抓着围栏。
李衡想起当初答应过这位老人,要让他亲眼见证这个历史性的画面。
“我想看着它再沉一次。”斯宾塞声音平静得可怕,“一百年了,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我站在甲板上,听着船体断裂的声音,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这次,”李衡当时说,“你就站在岸上看。看着它沉下去,然后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一部电影。”
老人的头发被风吹乱,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蜡早已失效。但他似乎浑然不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艘钢铁巨兽,嘴唇微张,像在默念祷词。
李衡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热咖啡,走到老人身边:“爵士,喝点暖和的吧。”
斯宾塞没反应。
李衡将杯子递到他面前,几乎碰到他的手。
老人这才回过神,低头看看咖啡,又看看李衡。
“谢谢。”声音很轻。
李衡看向他的手,在颤抖,像帕金森患者般无法控制。
他能理解老人此刻的心情,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老人身边,陪他一起见证。
“各部门注意!液压组准备!”卡梅隆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场,“所有人听好,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搞砸了这堆废铁就只能当破烂卖!”
现场几百号人瞬间屏息,连远处的海浪声都变得清晰。
“Action!”
巨大的液压装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像巨兽临死前的哀鸣。
船体开始倾斜。
没有丝滑的下沉感。钢铁在重力撕扯下发出恐怖的断裂声。
李衡眯起眼。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为了还原历史,他特意让道具组换上了含渣量过高的劣质铆钉。
角度越来越大。三十度,四十度……
“崩!”
第一颗铆钉炸开的瞬间,李衡清楚看见一道火花在黑暗中划过。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像多米诺骨牌般连锁反应。
那些百年前被工人们敲进船体的铁钉,此刻全变成了致命暗器。有一颗飞出去五十多米,“咣当”砸在摄影机防护罩上,砸出深深凹痕。
摄影师吓得后退,但镜头依然在拍着。
“继续拍!都他妈给我拍!”卡梅隆的吼声盖过一切,“哪台机器敢停,我就把摄影师绑在船上重拍一遍!听见没有?!”
“轰隆——”
船体从中间断开,后半截重重砸回水面,溅起几层楼高的浪花。几百名特技演员顺着倾斜的甲板滑落,尖叫声凄厉得让人分不清真假。
这就是泰坦尼克号的最后一刻。
没有浪漫的爱情,只有灾难。
李衡下意识看向斯宾塞。
老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尖叫,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盯着那艘断裂的船,像一尊石雕。
“cut!!”
卡梅隆的咆哮声响起,现场瞬间爆发出欢呼。
工作人员冲进水槽,开始回收道具检查设备。有人大笑,有人拥抱,大家都在疯狂鼓掌。
但斯宾塞依然站在那里。
“爵士?”
老人没反应。眼睛还盯着那堆废铁,嘴唇翕动,像在数着什么。随后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良久,斯宾塞睁开眼睛,松开了围栏。
他的手也不再抖了。
“我想下去看看。”他说,“可以吗?”
“当然。”
李衡扶着他,慢慢走向那片废墟。
现场的喧闹声渐渐远去。等他们走到断裂的船体旁时,周围工作人员不知为何都自觉停下动作,安静让开了路。
斯宾塞在一堆扭曲的钢板前蹲下。
他没有翻找,只是静静看着。
看着崩裂的铆钉,看着撕裂的钢板,看着锈迹斑斑的断口。
然后,他伸出手,捡起一颗滚落脚边的铆钉头。
很小的一颗。断口整齐,还沾着铁锈和海水的腥味。
他没有哭。
只是握着那颗铆钉,慢慢站起,从怀里掏出那本泛黄的日记本。
翻到最后一页。
用沾着泥水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铆钉夹了进去。
然后,用力合上。
“对不起,”他对着日记低声说,“我来晚了。”
李衡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谢谢你,李。”斯宾塞说,“这是它应得的葬礼。”
然后,他笑了。
是这几十年来,第一次真正释怀的笑容。
斯宾塞慢慢走向出口,背影笔直,步履稳健。
不再佝偻。
不再颤抖。
像一个终于卸下重担的老兵。
“喂。”
身后传来声音。
李衡转身,看见泽塔-琼斯裹着浴巾靠在器材箱上。头发还在滴水,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睛很亮,兴奋未散。
“给我根烟。”
李衡递给她一根。
泽塔点上,深吸一口:“你说,一百年前那些人,看着船断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我能活下来吗’。”李衡没有开玩笑。
泽塔愣了一下,看了看远处出口的方向,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没再追问。只是把烟头扔地上踩灭。
“我的戏份杀青了。”她说,“下次见。”
“下次见。”
她转身走了,浴巾在风里扬起一个弧度。
天亮了。
探照灯熄灭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剧组人员三三两两散去,有人收拾器材,有人瘫坐在地上抽烟。
卡梅隆坐在断船旁边,手里还拿着对讲机,一言不发。他盯着那堆废铁,陷入沉默。
李衡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你什么时候走?”卡梅隆头也不回。
“就在这两天吧。”
“行。”卡梅隆从口袋里掏出随身酒壶,拧开喝了一口,递给李衡,“敬泰坦尼克。”
李衡接过来,也喝了一口。
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疼。
“你知道吗,”卡梅隆忽然说,“我拍了这么多年电影,今天才明白一件事。”
他指了指远处出口的方向。
“有些故事,不只是拍给活人看的。”
李衡接着道,“也为了那些死去的灵魂。”
他把酒瓶还给卡梅隆,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走向停车场。
车子开出片场时,手机震了一下。
李衡掏出来看了一眼——班德发来的消息。
是时候回洛杉矶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墨西哥的太阳升起来了,很刺眼。
但他忽然觉得,有点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