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舟的引擎发出濒临解体的尖啸。
能量潮汐不是水,是法则的崩塌。是物理常数被抹去后,宇宙基础框架的溶解。它无声,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刺穿灵魂。它无形,却扭曲了空间,让探测舟坚不可摧的合金外壳像湿纸一样开始卷曲、剥离。
“逃不掉了!”矿盟的年轻技术员第一个崩溃,他的声音在公共频道里变调,手指在控制台上无意义地抓挠,“速度差值太大……我们完了!”
没有人反驳他。
数据屏幕上,代表能量锋面的猩红弧线,以一种优雅而残酷的轨迹,即将吞没代表他们的渺小光点。
敖玄霄将周身炁海催谷到极致,拓扑结构在意识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演、重构,试图在绝境中寻找一丝能量的“褶皱”或“裂隙”。汗水刚从额头渗出,就被狂暴的能量场蒸干。他只“看”到一片汹涌的、代表终极虚无的“白噪音”。
苏砚的剑指在微微颤抖。她的“天剑心”能洞彻万物能量流转,此刻反馈给她的,却是前方那彻底的无序和死寂。她的剑可以斩断能量流,可以劈开物质,但如何斩断一种……趋势?一种必然?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太空服,紧紧裹住每一个人的心脏时,一个苍老却异常平静的声音切入了频道。
是矿盟的老工程师,马卡洛夫。
“孩子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常年与机械打交道的金属摩擦感,却奇异地抚平了频道里的杂音,“我活了九十七个标准年,修过行星发动机,也见过星舰坟场。我一直想知道,推动文明前进的,究竟是理性的公式,还是……不那么理性的东西。”
他没有等待回答。
“启动‘归零协议’。”他对着自己的控制终端说,声音不大,却如同最终判决。
“马卡洛夫!你无权——”矿盟的领队惊骇地试图阻止。
“权限验证:马卡洛夫,工号7474。”老工程师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基于《危机处置终极条例》第VII条,确认当前局势为‘文明火种存续优先级最高’情境。授权覆盖。”
探测舟猛地一震。
不是被冲击,而是它自身的力量在向内、向后汇聚。所有非必要的系统瞬间暗了下去,包括生命维持系统的冗余模块。仅存的能量,连同引擎核心、武器电容、甚至照明线路里的涓涓细流,都被强行抽取,向着舟尾疯狂灌注。
“他在过载反应堆和所有能量电池!”罗小北在后方基地尖叫,他的声音透过远程连接,带着哭腔,“他想把自己变成一颗炸弹!”
与此同时,那位一直沉默的浮黎部落老萨满,缓缓站了起来。
他脱下那件绣着星辰与河流的祭袍,轻轻叠好,放在座椅上。他古铜色的、布满褶皱的皮肤暴露在能量辐射中,开始发出微光。他取下颈项上一串用兽骨和奇异种子串成的项链,握在手中。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透舷窗,望向那席卷而来的、毁灭的景象。
他开始吟唱。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音节古老、苍凉、浑厚,如同大地本身的脉搏,如同星风穿过古老峡谷的呜咽。没有歌词,只有纯粹的情绪和意念,伴随着他手中骨链相互叩击的、清脆而孤寂的节奏。
他在燃烧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将精神力量化作最原始的安抚。
不是对抗,是沟通。是试图与那狂暴的、代表“寂灭”的能量本身对话,用最古老的方式,诉说存在的短暂与美丽,祈求片刻的平息。
马卡洛夫回头,看了老萨满一眼。
那一眼,跨越了文明的鸿沟,跨越了硅基与碳基的偏见。那一眼里,没有告别,只有确认。确认他们选择了同一种方式,去定义自己存在的终点。
“为了……尚未熄灭的灯火。”老工程师低声说,按下了最终确认键。
“呜——!!!”
探测舟尾部爆发出无法直视的强光。
那不是爆炸,更像是一次沉默的、向内坍塌的太阳。所有的光和热,所有的能量,在瞬间被压缩,然后向着后方汹涌的潮汐,决绝地释放出去。
一道短暂、却无比坚固的能量壁垒,悍然矗立在了毁灭的洪流之前。
与此同时,老萨满的歌声达到了顶点。
他的身体变得完全透明,如同一个纯粹的光影。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无形的敌人。他吟唱的古老音调,化作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柔和的波纹,扩散开去,抚摸着狂暴能量的边缘。
奇迹般地,那毁灭的潮汐,前端竟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仿佛一头狂暴的巨兽,被一个渺小却坚定的意念,轻轻按了一下额头。
就是这一下。
“走!!!”
敖玄霄几乎是嘶吼出来,将推进器功率推到理论值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探测舟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向前推了一把,猛地加速,挣脱了那股致命的吸力。
苏砚的剑指终于稳定下来。她没有回头,但一道冰冷的、纯粹的剑意从她身上升起,斩向前方因能量对冲而产生的乱流,为逃亡开辟出最后一道缝隙。
在探测舟冲入相对稳定区域的最后一瞬。
敖玄霄的精神感知下意识地向后扫去。
他“看”到马卡洛夫所在的舱室,被纯粹的能量白光吞没,那个平静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灵魂信号,像一颗投入火焰的雪花,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他“听”到老萨满的吟唱,在最恢宏处,戛然而止。那苍凉古老的语调,碎裂成亿万精神光点,如同风中飞散的蒲公英,温柔地、无声地,融入了那片代表终极虚无的能量之海中。
壁垒只坚持了不到三秒。
三秒后,它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无声瓦解。
后方,能量潮汐恢复了它无可阻挡的步伐,吞噬了那片空域,吞噬了所有的残骸,吞噬了那两次短暂却璀璨如超新星爆发的生命。
通道内,只剩下探测舟亡命狂奔的凄厉呼啸。
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幸存的矿盟技术员瘫在座位上,双目失神,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马卡洛夫的工号。
岚宗的修士紧闭双眼,手指死死掐着法诀,指节泛白。
浮黎部落年轻的战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舱壁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敖玄霄感到一种冰冷的空虚。
不是悲伤,悲伤是后来才会涌上的情绪。此刻,是一种绝对的“失去”后的虚无感。两个鲜活的、强大的、选择了自我定义终结的生命,就这样被宇宙无情的法则抹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苏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们……改变了‘必然’。”
她说的不是结果,能量潮汐依旧在后方追逐。她说的是那三秒。那由生命和意志硬生生创造出来的、违背物理法则的三秒。
敖玄霄缓缓点头。
他理解了祖父的话。个体的力量在宇宙尺度下,渺小如尘。但正是这尘埃般的存在,在某个瞬间爆发的意志,可以短暂地、局部地,扭曲“必然”,创造“奇迹”。
这或许,就是碳基生命最荒诞,也最伟大的地方。
探测舟冲出了最危险的井心区域,前方的能量乱流虽然依旧致命,但已有了闪转腾挪的余地。
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任何喜悦。
沉重的、混合着悲痛、震撼、恐惧与一丝幸存者愧疚的气氛,如同实质,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敖玄霄的目光扫过舷窗外光怪陆离的能量废墟。
他想起了马卡洛夫最后的话。
“为了尚未熄灭的灯火。”
这灯火,是什么?
是青岚星上争吵不休的三大势力?是地球故乡可能早已熄灭的文明余烬?还是……仅仅是身边这些,挣扎求存的同伴眼中,那不肯屈服的光芒?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有人用生命,为这盏或许微弱、或许注定熄灭的灯火,争取了三秒钟。
三秒钟。
对于浩瀚宇宙,不及一瞬。
对于逃亡者,是生与死的天堑。
对于牺牲者,是永恒的沉默。
而对于活着的人……
敖玄霄握紧了操纵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它是一道永远刻在灵魂上的烙印,一个无法推卸的、沉重如星球的嘱托。
探测舟向着上方,向着那个充满未知与纷争的“生”的世界,沉默地攀升。
身后,是刚刚吞噬了英雄的、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