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农历三月十四，夜。
九江路210号对面的建筑四楼，监听点内鸦雀无声。沈砚之、周晓阳和两名技术人员守在设备前，耳机线在昏暗的灯光下蜿蜒如蛇。窗外，大通贸易公司的窗户一片漆黑，但红外望远镜显示，四楼那个可疑房间内仍有微弱的热源信号——有人。
“温度分布显示，房间内至少有两个人体热源，还有一个持续散热的电子设备。”技术人员小张盯着屏幕，低声报告，“设备温度特征类似发报机或接收机，工作状态，但功率很低。”
沈砚之点头，目光没有离开监听仪的示波器屏幕。他们已经监听了近三个小时，除了偶尔捕捉到的微弱电流噪声，没有截获任何明显的无线电信号。对方很谨慎，可能使用了超短波定向传输，或者干脆保持了无线电静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十一点十分，十一点十五分……
十一点二十分，沈砚之忽然抬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他的耳机里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被环境噪声淹没的“咔嗒”声，像是老式继电器切换的声音。声音来自对面大楼，不是通过无线电，而是通过安装在墙壁上的振动传感器捕捉到的建筑结构传声。
“四楼，东侧墙体内部，有机械装置启动。”小张同步确认，“振动频率特征……像是某种暗门或升降机的传动机构。”
沈砚之立即调整监听设备，将灵敏度调到最高。几秒钟后，他捕捉到了一段极其短暂的无线电信号，持续时间不足0.3秒，频率在超高频段，功率极低，就像是按动开关时产生的电磁泄漏。
紧接着，红外热像仪显示，房间内的两个人体热源开始移动，其中一个走向东侧墙壁——正是振动传来的方向。
“他们在通过密道转移。”沈砚之压低声音，“王振华同志那边安排的人到位了吗？大楼所有出口都要盯住。”
周晓阳通过步话机低声询问，很快回复：“前后门、消防梯、地下管道入口都有人，他们跑不了。”
但沈砚之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对方既然知道可能有监视（昨天的消防检查已经打草惊蛇），怎么会选择在明显被盯上的情况下通过常规出口撤离？除非……
“密道可能不通向大楼内部的其他出口。”沈砚之突然意识到，“可能通向相邻建筑，或者……地下。”
上海老城区地下管网复杂，战乱时期修建了大量秘密通道和防空洞，许多至今未被完全掌握。如果大通贸易公司所在的建筑有通往地下管网系统的密道，那么监视地面出口将毫无意义。
“小张，调出这一带的地下管网图。”沈砚之命令道。
图纸很快铺开。九江路一带的下水道系统建于租界时期，主干道直径超过两米，分支错综复杂。图纸显示，210号大楼地下确实有一个废弃的化粪池接入点，理论上可以通往下水道。
“如果他们进入下水道，可以通往三个方向：东到外滩方向，南到老城厢，西到人民广场附近。”小张指着图纸，“每个方向都有多个出口，包括河道排水口、街面窨井盖、甚至一些建筑的 basement。”
“立刻通知王振华同志，调集人手封锁这一带所有可能的下水道出口。”沈砚之快速决断，“同时，我们的人准备进入210号大楼。既然他们可能已经撤离，我们不能再等了。”
十一点二十五分，行动开始。四名便衣公安以“查夜”名义敲开210号大门，留守的两人还想拖延，但被迅速控制。沈砚之、周晓阳带人直冲四楼那个房间。
房间内，文件柜已经被移开，露出后面一个黑洞洞的洞口。洞口约一米见方，有金属梯向下延伸。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淡淡机油味从洞中涌出。
“手电。”沈砚之接过强光手电，光束照进洞口。下面是一条狭窄的砖砌通道，高度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向前延伸约五米后向右拐弯。
“我下去。”沈砚之说着就要往下走。
“沈工，太危险，让我先下。”孙大勇拦住他。
“我是负责人，服从命令。”沈砚之的语气不容置疑，“晓阳、大勇跟我下，其他人守住洞口，保持通讯。”
三人依次爬下金属梯。通道内空气污浊，墙壁渗着水珠，地面有新鲜的泥脚印，不止一两个人的。沈砚之蹲下仔细观察脚印方向：“他们往右走了。注意脚下，可能有机关。”
通道向右拐弯后继续延伸，大约十米后，前方出现微弱的亮光。沈砚之示意停止前进，他贴着墙壁小心探头观察。
前方是一个稍大的空间，看起来像是旧下水道的交汇处。墙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摇曳。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纸张和几个空的木箱，箱子上印着外文商标，像是进口的电子元件包装。
但没有人。
沈砚之走近查看。木箱是空的，但箱内衬垫的泡沫塑料上，有设备放置留下的压痕。从压痕形状看，至少有一台电台和配套的电源设备曾被放置在这里，而且是不久前才被搬走的。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大多是空白或只有几个无意义的符号。但其中一张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被撕碎的便条的一角，上面有一个手写的数字：050。
“050……”沈砚之心中默念。这是什么意思？频率？房间号？还是某种代号？
周晓阳在墙角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耳机，耳机的海绵罩已经破损，但线材还很新。孙大勇则在通道另一侧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岔路口，被一块活动的砖墙伪装着，若不仔细敲击根本发现不了。
“他们从这条路走了。”孙大勇指着岔路深处新鲜的脚印。
沈砚之看了看怀表，十一点三十七分。距离密电中提到的“月圆夜”只剩不到半小时了。如果对方要在月圆之夜（实际上明晚才是满月，但民间有时也将十四夜称为“月圆”）会面，那么此刻很可能正在前往会面地点的途中。
他快速思考：对方放弃了这个据点，带走了核心设备，但留下了一些痕迹。050这个数字，会不会与会面地点有关？
“先撤出去。”沈砚之做出决定，“这里通道复杂，盲目追捕可能中埋伏。我们需要分析现有线索，预判他们的去向。”
返回地面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五十分。王振华那边传来消息：这一带的下水道出口都安排了监视，但尚未发现可疑人员离开。这说明对方可能还在下水道系统中，或者通过某个未被掌握的出口离开了。
回到临时指挥点，所有人立即投入线索分析。
“050这个数字，我们查了几个可能的含义。”一名情报分析员汇报，“上海有‘050’开头的电话号码，但都是郊区线路，且需要更多位数。地图坐标方面，如果视为经度或纬度的简化表示，可以对应多个地点。另外，解放前国民党特务机关曾用三位数作为安全屋代号，但我们没有‘050’号的记录。”
沈砚之凝视着那个数字，脑中飞快运转。050……如果倒过来是050，没有变化。如果加上小数点，0.50，就是0.5——这和广播讲座中的那个数字一致！
“广播讲座中的三个数字：0.25、0.125、0.5。”沈砚之缓缓说道，“0.5就是0.50，也就是050。这三个数字可能共同指向一个地点或时间。”
他走到上海地图前：“之前我们猜测这三个数字可能与国际饭店的高度数据有关。但如果从密码学角度，这三个数字可以视为一组坐标的转换参数。”
他拿起尺子和圆规，在地图上尝试几种可能的几何变换：“假设0.25、0.125、0.5分别代表某种偏移量、比例尺和旋转角度……以某个已知点为基准……”
忽然，他停住了。如果以国际饭店为基准点，0.25公里为半径画圆，0.125为南北偏移系数，0.5为角度参数……计算出的位置是——
“外白渡桥。”沈砚之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的一个点，“靠近外滩和黄浦江交汇处。”
外白渡桥，上海标志性建筑之一，连接黄浦区和虹口区，始建于1907年。桥下是苏州河汇入黄浦江之处，水流湍急，地形复杂。更重要的是，桥附近有多国领事馆旧址、旧仓库、码头，是情报活动的传统区域。
“月圆夜，老地方，持符相会。”沈砚之念着密电内容，“外白渡桥算不算‘老地方’？对于‘义安社’这种有百年历史的组织来说，那里足够有历史感。”
王振华思考着：“但外白渡桥是公共场所，即使深夜也有车辆行人，不适合秘密会面。”
“除非会面地点不在桥上，而在桥下或桥附近。”周晓阳指着地图，“桥南侧有英国领事馆旧址，北侧有俄国领事馆旧址，还有一片旧仓库区。这些地方在夜间应该很僻静。”
沈砚之盯着地图，脑中构建着三维地形：“桥下本身呢？外白渡桥是钢架结构，桥面下有检修通道和支撑结构。如果有办法进入桥体内部……”
“有可能。”王振华想起什么，“淞沪会战期间，中国军队曾在一些桥梁内部设置观察哨和狙击点。外白渡桥作为战略要道，很可能也有类似的隐蔽空间。”
时间已过午夜，进入四月十六日，农历三月十五——真正的月圆之夜就在今晚。
“我们必须提前布控。”沈砚之决断，“无论‘老地方’是不是外白渡桥，我们都要做好准备。王振华同志，能否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安排对那一带的秘密监控？”
“可以，但需要时间。外白渡桥周边地形开阔，布控难度大，很容易暴露。”
“那就用流动哨和伪装点。把人员扮成夜间施工工人、流浪汉、情侣……分散布置，交叉监视。”沈砚之思路清晰，“重点监视几个可能位置：桥南侧的旧领事馆建筑、桥北的仓库区、桥下可能的入口点。”
“明白，我这就安排。”
布置完任务，已是凌晨一点。沈砚之让其他人轮流休息，自己却毫无睡意。他走到窗前，望着上海的夜空。月亮接近圆满，清冷的光辉洒在城市上空，给这座不夜城镀上一层银边。
他想起了苏曼卿。北平一别，已近两年。她伤势如何？现在身在何处？那个在上海偶然一瞥的侧影，真的只是错觉吗？
沈砚之摇摇头，将思绪拉回现实。无论过去如何，眼下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他需要集中全部精力，破解“听涛生”的谜题，找到另一半虎符，阻止“义安社”可能策划的“大事”。
他回到桌前，再次摊开所有线索：半枚虎符、写着“风声水起”的白绢、广播讲座的数字密语、050的便条碎片、还有截获的密电“月圆夜老地方持符相会”……
这些碎片似乎正在拼凑成形，但还缺关键的一块。那个“老地方”究竟是哪里？持符相会——是指两半虎符合一吗？如果只有半枚虎符，会面如何进行？
凌晨三点，周晓阳端着一杯热茶进来：“沈工，休息一下吧，明天……今天还有硬仗。”
沈砚之接过茶杯，忽然问：“晓阳，如果你是‘听涛生’，手握半枚虎符，知道有人在追查你，你会怎么做？”
周晓阳想了想：“我会先确认追查者的身份和进度，然后决定是撤离、隐藏，还是……反制。”
“反制？”
“对。如果我的存在对组织至关重要，如果我有能力反制追查者，我可能会设下陷阱，反过来捕捉或消灭威胁。”周晓阳认真分析，“尤其如果我知道追查者手中有组织的另一半重要信物——比如另半枚虎符，我可能会想办法夺回来。”
沈砚之心中一震。这个角度他之前没有深入想过。他一直假设“听涛生”处于被动躲避的状态，但如果对方其实是在主动布局呢？
广播密语、九江路据点的暴露、留下痕迹的下水道转移……这些会不会都是故意为之？为了把他们引向某个预设的地点？
“月圆夜老地方……”沈砚之喃喃重复，“这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周晓阳神色严肃起来：“如果真是陷阱，那外白渡桥就太合适了——临水、地形复杂、便于埋伏和撤离。”
沈砚之陷入沉思。两种可能性：一是他们成功破译了线索，找到了对方真正的会面地点；二是他们落入了对方设置的圈套，正走向陷阱。
但无论如何，今晚的外白渡桥都必须去。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也是可能揭开“听涛生”真面目的最佳机会。关键在于，如何做好准备，应对两种可能性。
“我们需要调整计划。”沈砚之站起身，“不仅要布控监视，还要准备反伏击。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必须做好战斗准备，携带足够的武器和通讯设备。另外，安排一支机动预备队，在稍远位置待命，一旦有变，随时支援。”
“那半枚虎符呢？要带去吗？”
这个问题让沈砚之犹豫了。按照常理，如此重要的证物不应该带往危险的前线。但“持符相会”的密语又暗示，虎符可能是会面的必要条件。
最终，他做出了折中决定：“我带一个高仿复制品。真的虎符留在安全处，由专人看守。”
天亮前，所有布置基本就绪。沈砚之小憩了两小时，醒来时已是上午八点。上海下起了蒙蒙细雨，天空灰暗，但这并没有影响行动的推进。
上午，王振华调集的精干力量已在外白渡桥周边秘密到位。十二个监视点，三十四名便衣人员，全部伪装成各种身份，混入早高峰的人流中。机动预备队两辆车八个人，停在距离桥一公里外的备用位置。
沈砚之亲自检查了几个关键监视点，确认视野和通讯都无问题。外白渡桥在细雨中显得朦胧，钢架结构上雨滴滑落，苏州河水浑浊湍急，汇入黄浦江处形成明显的分界线。
桥南侧的英国领事馆旧址现在是某政府机关，有围墙和门卫，夜间封闭。桥北侧的仓库区大多废弃，窗户破损，确实是个适合秘密活动的场所。而桥体本身，经过仔细观察，在桥墩位置发现了一个疑似检修入口的小铁门，但上了锁，锈迹斑斑，看起来很久没开过。
“那个铁门检查过了吗？”沈砚之问。
“检查了，锁是旧的，但锁孔有近期润滑的痕迹。”负责桥区监视的小组长汇报，“我们没动它，保持原状。”
沈砚之点点头。这进一步印证了他的判断：桥体内部可能确实被利用。
下午，技术组传来新的分析结果：通过对广播讲座音频的深度分析，他们发现了第二层隐藏信息。在那些看似随机的背景“嘀嗒”声中，其实包含了两套编码：一套是明码数字（如312，704，918），另一套是更隐蔽的、通过脉冲间隔微调传递的二进制码。
解码后的二进制信息是：“十五子时，风眼处，验符以月光。”
“十五子时”就是今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月圆之时；“风眼处”可能是地点提示；“验符以月光”则明确指出了验证虎符的方法——用月光照射。
“风眼处……”沈砚之琢磨着这个词。风眼是台风的中心，平静但危险。在上海，什么地方可以被称为“风眼”？是某个地理位置的中心点，还是某种象征意义上的中心？
他忽然想到，“风声水起之地”——如果“风声”指代电波，那么“风眼”会不会指无线电信号的集中点或发射中心？
“查一下外白渡桥一带，解放前有没有无线电发射塔或重要通讯设施。”沈砚之命令道。
很快有了答案：外白渡桥北侧约三百米处，曾有一座上海最早的国际无线电报局旧址，建于1920年代，抗战期间被日军占领，战后恢复使用，上海解放前夕关闭。建筑现在空置，等待改造。
“无线电报局……电波的中心……”沈砚之看着那座老建筑的照片，一座三层砖石结构，屋顶曾有天线塔，“那里很可能就是‘风眼处’。”
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外白渡桥区域。无线电报局旧址距离桥很近，步行不过五分钟。如果会面地点在那里，既隐蔽又有象征意义。
傍晚六点，雨停了，云层散开，西边天空露出一抹晚霞。天气预报显示，今夜晴朗，月圆可见——正符合“验符以月光”的条件。
行动进入最后准备阶段。沈砚之、周晓阳、孙大勇三人将作为核心小组，接近可能的目标地点。其余人员在外围提供支援和监视。
晚上九点，沈砚之检查了随身装备：手枪、匕首、微型手电、袖珍相机、仿制的半枚虎符，还有苏曼卿当年送他的那块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坚守”二字，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边。
“沈工，时间差不多了。”周晓阳轻声提醒。
沈砚之点头，最后看了一眼上海地图上外白渡桥的位置。今晚，一切谜题可能都会在那里揭晓——或者，陷入更深的迷雾。
十点整，三人小组出发，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驶向夜色中的外白渡桥。
车窗外，上海的夜晚霓虹闪烁，繁华依旧。但在这繁华之下，一场无声的对决即将在月圆之夜展开。
沈砚之握紧了口袋中的半枚虎符仿品，冰冷的青铜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听涛生，我来了。无论你布下的是灰面还是陷阱，我都会直面。
月光从云隙中洒落，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