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的滚轮声消失在门廊外,引擎声由近及远,最终归于寂静。偌大的别墅,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安静。
陆寒洲是在那天临近中午时才走出客卧的。前一夜的睡眠(如果那断断续续、充满冷汗和惊醒的片段能称为睡眠)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以至于日上三竿,他才被一种过于寂静的不安感隐隐扰动。胃部传来熟悉的空洞钝痛,提醒着他错过了早餐,或许也错过了更多。
他下意识地走向厨房,那里通常会有温着的食物和一张写着简单叮嘱的便签。但今天,料理台上只有冰冷的石英石面反射着窗外的天光。保温柜里空空如也。他顿住脚步,一种模糊的异样感掠过心头,但很快被连日来的麻木和自我封闭压了下去。可能她在忙,或者生气了——因为他前夜的彻底沉默和拒绝交流。这念头只让他感到更深的疲惫和一丝烦躁。他自己从冰箱里拿了片面包,机械地咀嚼,味同嚼蜡。
直到他转身准备去倒水,视线才不经意地扫过客厅中央的茶几。那里,一个素白的信封,像一片不合时宜的雪花,突兀地落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
陆寒洲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走过去,动作有些迟缓。拿起信封,很轻,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但他认得那字迹,清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是沈清辞的。
他展开信纸。
目光落在第一行,那些字句便如同带着尖刺的冰棱,狠狠扎入他的眼底,刺进他混沌而麻木的神经。
【我尝试了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学习,等待,给予空间,保持耐心。我以为爱和陪伴足以穿透一切。但我错了。】
捏着信纸的手指瞬间收紧,纸张边缘发出轻微的脆响。
【我看着你一天天离我远去,不是身体的距离,而是心。你筑起的高墙,冰冷坚硬,我触不到你,也暖不了你……】
高墙……他确实筑了墙。为了阻挡那些恐怖的记忆碎片,为了不在她面前彻底崩溃,也为了……保护她不再被自己失控时伤害。可这墙,似乎也将她彻底隔绝在了寒冷之外。
【治疗是你康复的希望,你却将它连同我一起拒之门外……我无法再承受这种无止境的、单方面的靠近和一次又一次被推开的寒冷。每一次你的回避和沉默,都像是在告诉我,我的存在本身,也成了你的负担。】
负担……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抖。他不是觉得她是负担,他是害怕自己成为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他是害怕那些不受控制的闪回和伤害会最终耗尽她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难道,他的害怕,竟以最糟糕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想一想我是否能继续承受这样的不确定,想一想我们是否还有未来。请不要找我。】
“离开”……“不确定”……“未来”……
这些词汇在他的大脑中嗡嗡作响,与信纸上几处被水渍晕染开的模糊字迹重叠在一起。那是她的眼泪。她哭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沉浸于自我封闭的冰壳里时,她独自承受着失望和恐惧,直到决定离开。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底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比格陵兰的冰海更让他感到冻结。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灭顶的、空茫的恐慌。那感觉,甚至超越了创伤闪回时的濒死体验。闪回是过去的恐怖重现,而此刻,是当下的支撑骤然崩塌。
她走了。不是负气出门,不是短暂购物,是带着行李箱,留下了这样一封信,说要“想一想”他们的“未来”。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客厅、餐厅、通往二楼的楼梯……所有她常待的地方,都空空荡荡。空气里,属于她的那种淡淡清雅的香气,似乎正在迅速消散,被一种陈旧的、毫无生气的味道取代。
“清辞?”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嘶哑,在过分安静的房子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无人应答。
他冲上楼,推开主卧的门。梳妆台上,她常用的几瓶护肤品还在,但一支她最喜欢的口红不见了。衣帽间里,她常穿的那几件家居服和外出外套少了几件,一个小型行李箱确实不见了。这些细节,冷酷地印证着信上的内容。
她真的走了。
陆寒洲踉跄着退后几步,背靠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信纸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晃晃悠悠地落在地毯上。他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双手插入发间,死死揪住。
没有预想中的怒吼或崩溃,只有一种死寂的、不断下沉的冰冷感,将他彻底吞没。比逃避治疗、沉溺于自我保护壳时更深的空洞和寒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她离开了。因为他筑起的高墙,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推开和沉默,因为他拒绝抓住她伸出的手,拒绝走向她拼命为他指出的、那条或许充满痛苦却通向光明的路。
他以为把自己封冻起来是最安全的,对彼此都安全。可现在,她走了。这冰冻的世界,失去了唯一的热源,只剩下绝对零度般的死寂和绝望。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光线逐渐黯淡。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胃部的饥饿感早已被更强烈的痛苦覆盖。他想去找她,可是信上写着“请不要找我”。他混乱的大脑无法思考该去哪里找,更害怕如果真的找到,面对的是她更决绝的眼神。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那片飘落在地的信纸,在渐浓的暮色中变成一个模糊的、刺眼的白点。
那封“善意谎言”的信,像一枚精准投入冰湖的炸弹,没有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却无声地炸裂了湖面下自以为坚固的冰层。寒冷刺骨的湖水开始倒灌,将他拖入一种全新的、由“失去”和“被遗弃”构成的深渊。而制造这场“离开”的沈清辞,此刻正身处城市的另一端,在沈清许安排的临时住所里,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通过隐藏摄像头传来的、别墅客厅的静止画面,心痛得无法呼吸。
画面里,那个蜷缩在墙角的模糊身影,每一分凝固的绝望,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谎言已经生效,伤害已然造成。而她,只能在这孤独的守望中,煎熬地等待,等待冰层彻底碎裂后,是沉没,还是挣扎着浮出水面,寻找空气——以及,或许仍在某处等待他的、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