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城的夜晚,寒风凛冽。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冯扬坐在主位,手中把玩着一只陈旧的青铜酒樽。陈胄、褚御、卫宸、蒋醇分坐两侧,帐外卫兵肃立,远处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
“大哥今日召集我们,是想说那件事?”陈胄放下手中的兵书,打破了沉默。
冯扬点了点头,将酒樽轻轻放在案上:“八年了。有些事,该让你们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那幅巨大的南方舆图前,手指沿着八年来他们攻取的城池一一划过:“从启泰四年奉命南下,到今日启泰十二年,我们兄弟五人,以三座边陲小城为基,打下了这十八座城池,拓土千里。”
“但你们可知,”冯扬转过身,目光扫过四人,“定西王当初为何要派我们五人,秘密南下?”
褚御挠了挠络腮胡:“王爷不是说,为朝廷镇守南方门户,防蛮族侵扰吗?”
冯扬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那是明面上的说法。真正的缘由,要追溯到九年前,定西王府那场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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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泰三年冬,定西王府密室。
烛火摇曳,赵守山屏退左右,只留下冯扬一人。那时冯扬才三十出头,已是定西军中最年轻的将军,深得赵守山信任。
“冯扬,你跟本王多少年了?”赵守山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
“自末将十八岁投入王爷麾下,已十三年整。”冯扬躬身回答。
赵守山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大周疆域图前,手指重重按在西南边陲:“十三年...你看这大周天下,如今如何?”
冯扬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新皇凌风登基三年,虽手段狠厉,但确实稳住了局势。朝中反对势力已被清洗大半,各地藩王...也大多臣服。”
“除了本王。”赵守山冷笑一声,“凌风小儿,篡位夺权,逼死先帝,此等逆贼,岂能长久坐这江山?”
冯扬心头一震,不敢接话。
赵守山转过身,目光如炬:“冯扬,本王待你如何?”
“王爷知遇之恩,末将万死难报!”
“好!”赵守山从怀中取出一枚黑铁令牌,正面刻着“定西”二字,背面是一只展翅的雄鹰,“本王要你办一件事。此事若成,可保我赵氏血脉不绝;若败,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冯扬单膝跪地:“末将但凭王爷差遣!”
“我要你挑选四员最可靠、最能干的将领,以镇守南方为名,秘密南下。”赵守山指向地图上云南以南那片未标注的空白区域,“在那里,开拓基业,积蓄力量。凌风如今根基未稳,无暇南顾,这正是天赐良机。”
冯扬抬头:“王爷是担心...”
“本王与凌风,必有一战。”赵守山声音低沉,“胜,则天下易主;败...则需有一条退路,一处根基,以待来日。”
他扶起冯扬,将令牌塞入他手中:“此事绝密,除你挑选的四将外,不得让第六人知晓。对外,你们是奉朝廷之命戍边;对内,你们是本王埋在南方的火种。五年,至少五年时间,本王要你们在那里站稳脚跟,建城练兵,广积粮草。”
“可朝廷那里...”
“兵部文书本王会替你办好,朝中也有几位大人会暗中相助。”赵守山拍了拍冯扬的肩膀,“冯扬,你祖父为我赵家守了五十年万狼谷,你父亲为本王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这关乎赵氏生死存亡的重担,本王就托付给你了。”
冯扬握紧令牌,沉声道:“末将必不负王爷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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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才明白,王爷早已看穿凌风不会放过他,提前三年就开始布局后路。”冯扬的声音将众人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帐内一片寂静。
陈胄轻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当年大哥突然找我,说要南下戍边,却将我家小秘密安置在蜀中,还调拨了大批军械粮草,远超正常戍边所需。”
“俺就是个粗人,”褚御瓮声瓮气道,“大哥说去哪就去哪,说打谁就打谁!反正跟着大哥,错不了!”
卫宸沉吟道:“所以这八年来,我们每攻下一城,大哥都要我们秘密转移缴获的金银珠宝、粮草军械,囤积于南平城下的秘库,就是为了这一天?”
冯扬点头:“王爷当初嘱咐,南方开拓所得,七成要秘密囤积,三成用于发展。八年来,南平城下已建起十二座秘库,粮草可供五万大军食用三年,金银足够十年军饷,军械铠甲足以武装三万精锐。”
蒋醇拨弄着算盘,接口道:“还不止。我这些年打通了西南商路,与南洋诸国、天竺商人都有往来。除了明面上的交易,还暗中购置了海船十二艘,在南海无名岛上建了秘密船坞。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他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其中含义——那是一条海外退路。
“王爷深谋远虑啊。”陈胄感慨,“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可惜赵守山最终还是败了,三年前那场大战,定西军全军覆没,赵守山自焚于王府,世子赵鼎文被擒。
“王爷虽败,但火种未灭。”冯扬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们五人,就是王爷留下的火种。如今世子脱险,这火种,该燃起来了!”
他走回主位,郑重道:“今夜召集你们,除了告知当年真相,还有两件要事。”
“第一,从今日起,南平、南府、南冲及我们所控十八城,正式组建‘南军’。我任主帅,陈胄为军师将军,褚御为先锋大将,卫宸为中军都督,蒋醇为后勤总督。各军编制、军械、训练,按战时标准。”
“第二,”冯扬目光扫过众人,“世子赵鼎文,我们必须接过来。凌风绝不会善罢甘休,世子在民间躲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陈胄皱眉:“大哥,此时接世子,风险极大。我们的探子回报,凌风已命镇南将军苏鼎加强西南边境巡查,显然已有所怀疑。”
“正因如此,才要尽快。”冯扬道,“世子若落入凌风手中,我们八年心血将付诸东流。况且...王爷临终前,可有遗命?”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信纸已经泛黄。冯扬小心展开,上面是赵守山的亲笔字迹:
“若事不可为,冯扬当辅吾儿鼎文,以南疆为基,徐图大业。见字如面,五将当同心协力,勿负所托。”
帐内五人,齐齐起身,单膝跪地。
“末将领命!”
冯扬收起信函,沉声道:“接应世子之事,我已有安排。陈胄。”
“在!”
“你心思缜密,此事由你负责。挑选五十名最精锐的‘影卫’,扮作商队,分三路北上。一路往巴蜀,一路往湖广,一路往云贵。三路并进,暗中查探世子下落。记住,绝不可暴露身份。”
“是!”陈胄领命。
“褚御。”
“在!”
“你率三千精锐,以剿匪为名,驻扎在南平以北三百里的狼牙隘。那里是入滇要道,若世子南下,你就在那里接应。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越境北上。”
“得令!”
“卫宸。”
“在。”
“你坐镇南平,统管十八城防务。凌风若有异动,第一时间应对。”
“明白。”
“蒋醇。”
“大哥吩咐。”
“全力筹措粮草军械。从今日起,所有商队利润,七成转入军需。另外,派人联系南洋那几个岛国,再多购置一批精铁和硫磺。”
“交给我。”
冯扬安排完毕,深吸一口气:“诸位兄弟,八年前我们五人结义时,曾发过誓,同生共死,不负王爷。今日,到了兑现誓言的时候了。”
陈胄忽然道:“大哥,当年结义之事,我至今记忆犹新。若非大哥提携,我陈胄恐怕还在石盘县当个落魄书生。”
冯扬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说起这个...你们可还记得,我们五人是如何聚到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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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启泰四年春,石盘县。
那时冯扬奉命剿匪,屯兵石盘县。县衙破败,县令是个庸碌之辈,剿匪数月毫无进展。冯扬正烦躁时,偶然发现县令身边有个年轻文吏,在沙盘上推演战局,竟将匪徒动向料得分毫不差。
冯扬当即召见此人,正是陈胄。
那夜两人秉烛夜谈,从兵法韬略谈到天下大势。冯扬惊觉此人不仅熟读兵书,对政事、经济、民生皆有独到见解,更难得的是胸怀大志。
“陈先生大才,屈居县衙为吏,实在可惜。”冯扬感叹。
陈胄苦笑:“祖上虽是陈国公,但传到我这一代,早已家道中落。科举屡试不第,只能在此混口饭吃。”
冯扬当即道:“若先生不弃,可愿随冯某南下?南方虽苦,却可一展抱负。”
陈胄沉吟良久,忽然起身长揖:“冯将军以国士待我,陈胄必以国士报之!”
三月后,冯扬率军南下途中,经过茯城,正值当地土司沈有宝叛乱,围攻州府。茯城留守褚御率五百守军苦战十日,城墙多处崩塌,眼看就要城破。
冯扬本可绕道而行,却毅然决定驰援。
那一战,陈胄献计,以疑兵之计调动叛军,冯扬亲率八百骑兵突袭叛军后阵。而褚御见援军到来,竟率残兵开城杀出,前后夹击。
最危急时,一员叛将猛将直扑冯扬,手中大刀力劈华山。褚御怒吼一声,虎形豹纹双鞭交叉架住,竟将大刀硬生生震断!随即反手一鞭,将那叛将连人带马砸飞三丈!
战后清点,褚御身中七箭,血染战袍,却仍站立不倒。冯扬惊叹其勇,上报定西王,将褚御收入麾下。
又半年,冯扬率小股部队勘察地形,在骷髅城附近遭遇蛮族伏击。敌众我寡,冯扬被困山谷,亲兵死伤殆尽。
危急关头,一骑白马如闪电般杀入敌阵。来人使一杆月牙流星戟,戟法精妙,连挑敌方两员副将,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将军速退,某来断后!”
那人正是卫宸。他单骑挡在山谷入口,连斩十七人,直到冯扬残部安全撤离,才浑身浴血而退。
冯扬感其救命之恩,更钦佩其忠勇,遂结为兄弟。
最后是蒋醇。那年落兀山剿匪,冯扬大军粮草被劫,后勤不济。正是蒋醇押运自家商队的物资前来支援,解了燃眉之急。更令人称奇的是,蒋醇不仅善经营,更通兵法,他设计的后勤补给线路,效率比军中旧制高出三成。
冯扬、陈胄、褚御、卫宸、蒋醇,五人先后相遇,意气相投。
启泰四年冬,在南平城尚未建成的土城墙下,五人焚香盟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冯扬、陈胄、褚御、卫宸、蒋醇,今日结为异姓兄弟。此后同心协力,生死与共。若有违誓,天人共戮!”
那夜,五只手掌叠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这一叠,就是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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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了。”褚御咧嘴笑道,“俺这条命,早就是兄弟们的了!”
卫宸点头:“若无大哥提携,无各位兄弟照应,卫某恐怕早已埋骨他乡。”
蒋醇收起算盘,难得认真道:“蒋某本是商贾之人,蒙大哥不弃,许我统管后勤。这八年,看着咱们的基业一点点建起来,比赚多少钱都痛快。”
陈胄轻抚腰间佩剑——那是冯扬所赠,剑柄上刻着一个“义”字:“大哥,当年结义时我说过,士为知己者死。今日,此言依旧。”
冯扬看着四位兄弟,眼眶微热。他端起酒樽:“来,敬我们兄弟五人,敬这八年同生共死!”
五人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冯扬正色道:“接回世子之后,我们便要正式举起‘南朝’大旗。届时,凌风必不会坐视。大战,迟早要来。”
陈胄沉吟道:“凌风新朝如今兵强马壮,仅禁军就有二十万,各地镇守军不下五十万。而我们,满打满算能战之兵不过八万。硬碰硬,绝无胜算。”
“所以不能硬碰。”冯扬走到地图前,“南方多山多水,地势险要。我们要做的,不是北上争雄,而是据险而守,以拖待变。”
他手指划过几处关隘:“狼牙隘、鬼哭峡、断魂岭...这些都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凌风若要南下,必走这几条路。我们只需在此布防,以逸待劳。”
“拖?”褚御不解,“拖到何时?”
“拖到凌风朝中生变,拖到天下有变。”陈胄接口道,“凌风虽强,但皇位得来不正,朝中反对势力从未真正消失。这些年他严刑峻法,百姓虽安,但士族多有不满。只要时机一到...”
卫宸补充:“而且我们要联络西朝。”
“西朝?”蒋醇挑眉,“大哥是说,赵强太子那边?”
冯扬点头:“虽同是赵氏血脉,但赵强与世子毕竟不同支。不过眼下大敌当前,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已派人暗中联络,若赵强愿意联手抗凌,南方、西方互为犄角,凌风便难以全力对付任何一方。”
“只怕赵强那边...”陈胄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的顾虑。”冯扬叹了口气,“赵强懦弱,难成大器。但他手下那位丞相闫回立,却是个厉害角色。还有朱鲨、秦川、尤克、许洛四将,也都是人才。我们不必指望赵强,只需与闫回立达成默契即可。”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还有一事。我们要在南疆推行新政。”
“新政?”众人皆是一怔。
“不错。”冯扬目光坚定,“凌风的新朝之所以能迅速稳定,除了武力,更重要的是他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均田制、减赋税、兴水利、办官学。民心所向,才是根本。”
“我们要让南疆百姓知道,跟着我们,比在凌风治下过得更好。轻徭薄赋,鼓励耕织,兴办学校,选拔贤才...这些事,陈胄你拟个章程,蒋醇你算算需要多少银钱。”
陈胄眼睛一亮:“大哥英明!得民心者得天下。若南疆百姓真心归附,我们便有了根基。将来即使战事不利,也有回旋余地。”
蒋醇拨了几下算盘:“钱不是问题。南洋商路利润丰厚,再给我两年时间,足够支撑新政推行。”
“好!”冯扬拍案,“那就这么定了。陈胄,你明日就出发,寻找世子。其他人,各司其职。”
“是!”
五人再次举杯。
帐外,寒风依旧。
但帐内的炭火,烧得正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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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南平城北门。
陈胄一身商贾打扮,身后跟着五十名精干的“影卫”,也都扮作伙计、护卫。二十辆马车装满了丝绸、茶叶、瓷器,看起来就是一支普通的商队。
冯扬亲自送到城门口。
“二弟,一路小心。”冯扬递过一个锦囊,“里面有我写给几位旧部的密信。若遇险情,可向他们求助。记住,安全第一,世子要接,但你们也要活着回来。”
陈胄接过锦囊,郑重放入怀中:“大哥放心。最多三个月,必有消息。”
两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商队缓缓北上,消失在晨雾中。
冯扬站在城楼上,久久未动。
卫宸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大哥在担心?”
“是啊。”冯扬轻叹,“此去千里,危机四伏。凌风的暗探、各地的关卡、山间的匪盗...哪一关都不好过。”
“二哥足智多谋,定能化险为夷。”卫宸安慰道。
冯扬点了点头,忽然问:“四弟,你说我们走的这条路,对吗?”
卫宸沉默片刻,缓缓道:“八年前我们南下时,我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看到南平城从一片荒地变成如今的模样,看到跟随我们的将士有了家小,看到治下的百姓能安居乐业...我想,这条路,至少让很多人活了下来,活得更好。”
“是啊。”冯扬望向北方,“定西王当年若肯韬光养晦,而不是急于起兵,或许...”
他没有说下去。
历史没有如果。
如今他们能做的,就是守住这片基业,等待时机。
哪怕要等十年、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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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巴蜀深山。
赵鼎文靠在山洞石壁上,腿上裹着渗血的布条。三日前躲避搜捕时,他从山崖滑落,摔伤了腿。
韩老将军正在为他换药,动作熟练而轻柔。
“老将军,我们还要躲多久?”赵鼎文声音沙哑。
“少主稍安勿躁。”韩老将军包扎完毕,“凌风的搜捕已经开始松懈。再等几日,老臣就带您南下。”
“南下...真的安全吗?”
“冯扬将军八年前奉王爷密令南下,如今已打下十八座城池,拥兵数万。”韩老将军眼中闪过希望的光芒,“那是王爷留下的火种。到了那里,少主就安全了。”
赵鼎文摸了摸脸上的刀疤,那是刑场留下的印记。
也是仇恨的印记。
“凌风...”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燃起火焰。
洞外,寒风呼啸。
但春天,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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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城,冯扬收回远眺的目光。
他转身走下城楼,鎏金兽纹甲在晨光中闪烁。
路还长。
但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
为了死去的定西王。
为了即将到来的世子。
更为了,身后这十八座城池,数十万百姓。
五虎将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