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雪，总比蜀地来得更早、更烈。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北风，打在司马府的琉璃瓦上，簌簌作响，像极了朝堂上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私语。
司马昭披着紫貂大氅，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庭院里被雪压弯的梅枝。案上摊着两封密信，一封是钟会送来的，字里行间都在诉说邓艾的“不臣之心”；另一封是卫瓘的，措辞谨慎，只说“邓艾行事专断，钟会权重难制”。
“父亲，”司马炎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手里捧着刚拟好的奏折，“关于处置邓艾的旨意，儿臣已经写好了，只等您过目。”
司马昭没有回头，只是指了指案上的密信：“你觉得，邓艾真的会反吗？”
司马炎拿起密信看了一遍，皱眉道：“邓艾出身行伍，能有今日全靠父亲提拔，按理说不该有反心。只是他在蜀地擅自封官，甚至敢说‘承制拜假’，未免太过专断，怕是……”
“怕是功高震主，让某些人睡不着觉了。”司马昭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钟会这封密信，写得倒是‘恰到好处’——既说了邓艾的错，又没提自己在成都收编蜀军旧部的事。他当我老糊涂了？”
司马炎愣住了：“父亲是说，钟会也……”
“钟会的野心，比邓艾的军功更显眼。”司马昭走到案前，拿起卫瓘的密信，“你看卫瓘的话，‘钟会权重难制’。他在成都收编了姜维的旧部，又接管了蜀汉的府库，如今蜀地的兵力，一半在他手里。你说，他想做什么？”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将庭院里的路径盖得严严实实。司马炎看着父亲眼中的深意，忽然明白了——父亲早就知道邓艾是冤枉的，却还是要收押他，不是因为信了钟会的谗言，而是要借邓艾的事，敲打钟会。
“那……邓艾怎么办？”司马炎的声音有些迟疑。他见过邓艾在屯田区劳作的样子，那个老将军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不像个将军，倒像个老农。
“邓艾？”司马昭放下密信，拿起司马炎拟好的奏折，提笔在上面添了一句，“槛车押解途中，着田续‘护从’。”
司马炎瞳孔一缩——田续是邓艾的副将，当年在祁山因延误军机被邓艾当众杖责，一直怀恨在心。父亲这是……要让田续在路上“处置”了邓艾？
“父亲，这样会不会太……”
“太狠？”司马昭打断他，将奏折放在火盆边烘干，“炎儿，你要记住，权力场上没有‘狠不狠’，只有‘该不该’。邓艾功高震主，已经成了钟会的眼中钉，也成了朝野议论的焦点。留着他，钟会不安分；杀了他，既能让钟会放松警惕，又能给那些手握兵权的人提个醒——谁要是敢越界，邓艾就是例子。”
他看着儿子脸上的不忍，放缓了语气：“邓艾是忠臣，可忠臣若成了棋局里的障碍，也只能当弃子。等将来天下安定了，我会追封他，给他的家人荣宠，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仁慈’。”
司马炎沉默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从高平陵之变那天起，司马家的权力就是用无数人的尸骨堆起来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邓艾偷渡阴平时的决绝，想起那些从蜀地传来的、关于老将军与士兵同吃同住的传闻。
“那钟会呢？”司马炎问。
“钟会？”司马昭笑了，笑容里带着算计，“他在成都收编蜀军，拉拢姜维旧部，不就是想自立吗？我偏要给他加官进爵，封他为司徒，让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等他放松了警惕，卫瓘自会替我们‘清理’他。”
他拿起案上的一枚棋子，轻轻放在棋盘的“蜀地”位置：“钟会和邓艾，就像这两枚棋子，都想在蜀地占个位置。可他们忘了，这棋盘的主人，是谁。”
窗外的雪渐渐小了，露出被雪覆盖的宫墙。司马昭望着那片巍峨的宫墙，眼神深邃——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一个不起眼的朝臣，变成了曹魏的实际掌权者，靠的从来不是仁慈，而是精准的算计和狠辣的手段。
蜀地的战事，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为了灭蜀，更是为了清除内部的隐患。邓艾和钟会，一个刚愎自用，一个野心勃勃，正好成了他手里的刀，用完了，自然该收起来。
几日后，洛阳城的百姓听说了邓艾被押解回京的消息，有人在街头巷尾议论：“邓将军不是立了大功吗？怎么反倒成了罪人？”
卖胡饼的老汉叹了口气：“功大了，就压过主子了，哪有好下场？当年的白起、韩信，不都是这样？”
路过的书生听到这话，赶紧捂住他的嘴：“嘘！这话也是能说的？小心被人听见，抓去坐牢！”
街头的议论很快平息，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在空荡的街巷里打着旋。百姓们只知道蜀地平定了，却不知道那个平定蜀地的老将军，已经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而此时的成都，钟会正拿着司马昭加封他为司徒的诏书，在府中设宴。席间，他举杯对卫瓘笑道：“卫参军，你看，我说过，只要除掉邓艾，这蜀地就是我们的天下。”
卫瓘陪着笑，心里却像压了块冰。他刚收到司马昭的密令，让他“相机行事，除钟会以安蜀地”。他看着钟会意气风发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和几日前的邓艾，何其相似——都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却不知道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酒过三巡，钟会借着酒意，对众人道：“如今蜀地已定，我打算上表陛下，求封益州牧，在此练兵屯田，待时机成熟，便……”
他没说下去，但在座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卫瓘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酒液洒在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
宴席散后，卫瓘独自回到住处，看着窗外成都的夜色。这里的夜晚比洛阳温暖，却让他觉得比雪天更冷。他想起司马昭的话，想起邓艾槛车里的眼神，想起钟会此刻的野心。
蜀地的这场戏，从刘备入川到刘禅投降，演了四十三年；从邓艾偷渡阴平到钟会设宴，只演了三个月。可不管演多久，结局似乎早已注定——这片土地上的英雄、枭雄、忠臣、奸臣，最终都成了历史的尘埃。
而蜀汉的灭亡，不过是这场大戏里的一个插曲。它的灭亡，既有自身的溃烂，也有曹魏内部权力斗争的波及。当司马昭需要用一场胜利来巩固权力时，当邓艾和钟会需要用战功来证明自己时，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政权，便成了他们必须踩过的台阶。
雪又开始下了，洛阳的雪，成都的夜，隔着千里江山，却同样寒冷。邓艾的槛车在风雪中缓缓前行，钟会的宴席在烛火中觥筹交错，司马昭的棋盘在书房里静静铺开。
没有人知道，多年后，当人们说起蜀汉灭亡的原因时，会列举出刘禅的昏庸、黄皓的专权、姜维的穷兵黩武，却很少有人会提起，洛阳城里那场关于权力的算计，和那些被当作棋子的胜利者。
就像此刻落在司马府梅枝上的雪，看似洁白无瑕，底下却藏着无数被压弯的枝干，和即将消融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