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来的使者带着魏帝的诏书抵达邓艾营中时,绵竹关的硝烟还未散尽。使者是个二十出头的黄门侍郎,穿着簇新的锦袍,在满是血腥味的营地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捧着诏书站在帐外,声音尖利地喊着:“镇西将军邓艾接旨!”
邓艾正趴在地图上标注蜀军溃兵的动向,闻言猛地抬起头,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今年已经六十三岁,在战场上熬了四十多年,膝盖风湿的老毛病被蜀地的湿气浸得厉害,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亲兵扶着才站稳。
“臣邓艾接旨。”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听着使者宣读诏书——里面先是嘉奖他偷渡阴平、逼降蜀汉的大功,封他为太尉,增邑二万户,接着话锋一转,说“钟会将军已入成都,军民安抚诸事,暂由钟会总领”。
最后那句像根冰锥,狠狠扎进邓艾心里。他猛地抬头,想问什么,却见使者已经收起诏书,皮笑肉不笑地说:“邓将军劳苦功高,陛下念您年事已高,特意让钟将军分担些事务,也是体恤您呐。”
邓艾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偷渡阴平时,士兵们裹着草席从摩天岭滚下去,摔死的、冻死的不计其数;想起江油城里,马邈的讲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夜睡不着;想起成都城头竖起降旗时,他望着那片熟悉的天空,以为自己终究没辜负魏帝的信任。
可现在,一道诏书,就把他的功劳分了一半给钟会。
“多谢陛下体恤。”邓艾低下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扶着他的亲兵能感觉到,老将军的胳膊在微微颤抖。
使者走后,帐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副将田续忍不住道:“将军!钟会那厮明明是捡了便宜,凭什么……”
“住口!”邓艾厉声打断他,“君命如山,岂能妄议?”
田续还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参军拉住。众人都知道,邓艾虽然在战场上勇猛果决,却最是敬畏皇权,当年在祁山与蜀军对峙,魏帝一道诏书让他撤兵,哪怕战机再好,他也二话不说拔营起程。
可这次不一样。田续看着邓艾佝偻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老将军为了这场仗,赌上了一辈子的名声,甚至不惜违抗司马昭“不可轻进”的密令,如今大功告成,却要被钟会摘了果子。
成都城内,钟会的府邸原是蜀汉的安乐宫。他站在庭院里,看着工匠们将“魏”字旌旗挂上宫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参军卫瓘捧着一份名册走进来,低声道:“将军,邓艾在绵竹擅自任命了蜀汉旧臣二十余人,还说‘承制拜假,以安初附’,这怕是……”
“承制拜假?”钟会冷笑一声,接过名册翻了几页,“他邓艾不过是个镇西将军,谁给的权力让他‘承制’?”
卫瓘迟疑道:“邓将军毕竟刚立大功,咱们是不是……”
“大功?”钟会将名册扔在地上,“偷渡阴平是险招,侥幸成功罢了。若不是姜维在沓中被我缠住,他能顺利打到成都?如今倒好,占了成都的功劳,还想擅自任免官员,他眼里还有陛下,还有大将军(指司马昭)吗?”
他走到廊下,望着远处的宫城,那里曾是刘禅居住的地方,如今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钟会出身颍川钟氏,父亲钟繇是曹魏重臣,他自小就被称为“神童”,二十岁入仕,官至司徒,向来眼高于顶,最看不起邓艾这种从行伍里爬上来的“老兵痞”。
这次伐蜀,司马昭让他为主帅,邓艾为副,本就存着制衡之意。钟会心里清楚,司马昭对他也并非全然信任——颍川钟氏树大根深,当年曹爽被诛时,钟家虽未牵涉其中,却也让司马昭多了几分忌惮。
“卫瓘,”钟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替我写封密信,送回洛阳给大将军。就说邓艾在蜀地独断专行,私纳蜀汉宫女,甚至有‘王蜀’之意。”
卫瓘大惊:“将军!这可是诬陷!邓将军虽有不妥,却绝无反心啊!”
“反心?”钟会笑了,“有没有反心,不是他说了算。大将军最忌讳什么?功高震主。邓艾现在在蜀地军民心中,威望比陛下还高,你说大将军会不会信?”
他拍了拍卫瓘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是聪明人,该知道站在哪边。等这事了了,我保你升任廷尉。”
卫瓘看着钟会眼中的野心,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知道,钟会这是想借司马昭的手除掉邓艾,然后独占蜀地。可他更清楚,自己若是不从,恐怕下一个被除掉的就是自己。
“末将……遵令。”卫瓘低下头,声音艰涩。
几日后,司马昭的密令传到钟会营中:“收押邓艾,槛车送洛阳。”
邓艾接到命令时,正在给洛阳的家人写信。信里说蜀地的稻米快熟了,想带些种子回去,让妻子试着种在洛阳的田地里。亲兵冲进来禀报时,他手里的笔顿了顿,墨滴在信纸上晕开一个黑点,像只绝望的眼睛。
“我有何罪?”邓艾望着走进来的钟会,声音嘶哑。
钟会手里拿着卫瓘写的那封密信,慢悠悠地念着:“私纳宫女三人,擅封刘禅为扶风王,与部将言‘若早降我,何必至此’……邓将军,这些,还不够吗?”
邓艾猛地站起来,膝盖的疼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挺直了脊梁:“我纳宫女,是为了安抚蜀汉旧臣;封刘禅,是为了稳定人心;那句话,是劝降时的气话!钟会,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到了洛阳,自有陛下定夺。”钟会挥了挥手,士兵们上前要绑邓艾。
“不必!”邓艾推开士兵,自己解下腰间的印绶,扔在地上,“我邓艾一生征战,对得起魏室,对得起天下百姓!我倒要看看,洛阳的天,是不是黑的!”
他跟着士兵走出营帐时,正遇上田续带着部将求情。田续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将军!邓将军是冤枉的!求您……”
钟会一脚将田续踹倒在地:“再多言,以同党论处!”
邓艾回头看了一眼田续,又看了一眼绵竹关的方向,那里有他士兵的尸骨,有他用血汗换来的疆土。他忽然笑了,笑声苍凉:“钟会,你以为你赢了吗?这蜀地,是块埋人的地方。当年刘备、诸葛亮想在这里兴复汉室,结果呢?如今我邓艾成了阶下囚,你觉得你能全身而退?”
钟会的脸色变了变,厉声喝道:“把他带走!”
槛车缓缓驶离绵竹关时,蜀地的百姓站在路边,默默地看着。有人认出那是逼降蜀汉的魏将,却没人扔石头,也没人唾骂。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丈,端着一碗水跑上前,递给槛车里的邓艾:“将军,喝口水吧。不管怎么说,你没让成都流血。”
邓艾接过水,一饮而尽,泪水混着水从眼角滑落。他忽然明白,自己争的不是功劳,不是爵位,而是一个“忠”字。可这“忠”字,在权力的棋局里,竟如此廉价。
成都的钟会府邸里,钟会正对着地图大笑。卫瓘站在一旁,看着他手指在蜀地的疆域上划过,听他说:“等除掉邓艾,我就上表请封益州牧,然后……”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卫瓘已经猜到了。他看着钟会眼中燃烧的野心,忽然想起邓艾被押走时说的那句话——蜀地是块埋人的地方。
是啊,这块土地埋葬了刘备的帝王梦,埋葬了诸葛亮的北伐志,埋葬了刘禅的安乐乡,如今,又要埋葬邓艾的忠诚。那么下一个,会是钟会吗?
卫瓘悄悄退了出去,望着洛阳的方向,心里一片茫然。他知道,邓艾的倒下,不是因为他真的有罪,而是因为他功高震主,成了司马昭眼中的威胁,成了钟会夺权的垫脚石。
这或许就是蜀地的宿命——它像一面镜子,照出每个逐鹿者的欲望与野心,也照出权力游戏里最残酷的真相:没有永远的功臣,只有永远的猜忌。
而蜀汉的灭亡,除了自身的溃烂,又何尝不是这场权力游戏里,被碾碎的一颗棋子?当魏国内部的裂痕都能延伸到蜀地的土地上,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政权,又怎能在夹缝中存活?
暮色四合,成都的炊烟升起,与绵竹关的残烟融为一体。槛车里的邓艾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忽然想起年轻时在屯田区种下的第一株稻禾,那时他以为,只要勤恳耕耘,总能收获希望。可如今他才明白,有些土地,不管你付出多少,终究只能收获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