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三年的成都,秋意已浓。
丞相府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被往来仆役扫成一堆堆,却总也赶不上风卷来的新叶。蒋琬站在廊下,望着阶前那方被雨水浸得发黑的青石板,眉头锁得比檐角的铜铃还紧。案头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南中都尉马忠送来的捷报,说已平定牂牁郡的夷人叛乱;另一份却是太史令谯周递上的《仇国论》,字里行间满是“小国弱民,当知进退”的论调,看得他指尖发冷。
“公琰兄,这谯允南又在捣什么鬼?”费祎从外面进来,一身朝服还带着露气,刚在朝堂上与谯周辩了半响,此刻声音里仍带着火气,“陛下不过是提了句‘秋高马肥,可整军备’,他便引经据典,说什么‘天道忌盈,昔武王伐纣,亦待凤鸣岐山’,明着暗着劝陛下休兵,简直是长他人志气!”
蒋琬拿起《仇国论》,指尖在“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将欲力敌,非智者所出也”这句上重重一点:“他哪里是劝陛下休兵,他是在说,我蜀汉根本敌不过曹魏。”
费祎猛地顿住脚步,靴底在青砖上碾出细微的声响:“他就不怕陛下治他惑乱军心之罪?”
“他当然怕,但他更清楚,陛下如今……”蒋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主刘禅上个月刚纳了张皇后的妹妹为贵人,连日来在后宫设宴,朝臣的奏折十份里能批下三份已是难得。前日董允在殿上力谏,说“后宫嫔妃已逾十二,不合古制”,陛下却笑着打岔:“董令君多虑了,朕不过是念及皇后孤单,让她妹妹作伴罢了。”气得董允回府后咳了半宿血。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太史令属官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卷竹简,脸色发白:“蒋大人,费大人,谯太史让小吏送来这个,说是昨夜观天象所得。”
蒋琬接过竹简展开,只见上面写着:“荧惑守心,主大凶。心为明堂,荧惑为乱星,此兆或主帝星失位,邦有大难。”
“一派胡言!”费祎一把抢过竹简,气得手都在抖,“荧惑守心不过是天象运行,与人事何干?他竟敢拿这个咒陛下,咒我蜀汉!”
蒋琬却比费祎冷静些,他盯着竹简上的字迹,忽然想起去年谯周也曾上言,说“成都城东南有王气,若不压制,恐生变数”,当时陛下只当玩笑,命人在城南筑了座高台,号称“镇气台”。如今想来,谯周的这些“预言”,倒像是一层层织网,网的名字,或许就叫“天命已改”。
“走,去见陛下。”蒋琬将竹简卷好,塞进袖中,“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两人赶到永安宫时,宫里正热闹。刘禅穿着便服,手里拿着个弹弓,正让宦官陪着打廊下的雀儿。见蒋琬和费祎进来,他懒洋洋地放下弹弓:“两位爱卿来了?正好,刚得了些西域的葡萄酿,来尝尝?”
蒋琬躬身行礼,将谯周的天象之说呈上:“陛下,谯太史言荧惑守心,主邦有大难,臣以为此说荒诞不经,恐动摇人心,当治其罪。”
刘禅接过竹简,看了两眼便扔在案上,拿起颗葡萄丢进嘴里:“谯允南就是这毛病,总爱说些天上地下的事。去年说东南有王气,朕筑了台,不也没事?算了算了,读书人嘛,就好这口。”
费祎急道:“陛下,此言差矣!天象之说本就虚无,谯周身为太史令,却屡以凶兆惑众,若是传到军中,将士们难免心疑。前阵子姜维将军在陇西小胜,正待乘势追击,若因这等谣言挫了锐气,岂不可惜?”
“姜维啊……”刘禅咂咂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打了这么多年仗,也没见把长安打下来。朕看啊,能守住益州就不错了。”
蒋琬的心猛地一沉。陛下这话,竟与谯周在《仇国论》里写的“因余之国,可保境安民,若强争天下,必招祸端”如出一辙。他正要再劝,却见宦官黄皓端着酒壶过来,笑嘻嘻地说:“陛下,蒋大人和费大人也是为了国家着想,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谯太史也是一片忠心,怕陛下忽略了天意不是?依奴才看,不如请几位大儒来,好好论论这天象到底是凶是吉,省得朝堂上总为此争执。”
黄皓这话说得“公允”,却暗暗把水搅浑——所谓“论论”,无非是让谯周的论调有更多传播的机会。蒋琬瞪了黄皓一眼,正要斥他干政,刘禅却已点头:“还是黄皓说得在理。那就让太常寺召集博士们议议,别总让大臣们为这点事吵来吵去。”
事已至此,再争无益。蒋琬和费祎只得告退,走出永安宫时,见夕阳正把宫墙染成一片血色,秋风卷着落叶掠过墙角,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谁在暗处磨牙。
两人回到相府,刚坐下,参军杨戏便匆匆进来,脸色凝重:“大人,刚收到消息,梓潼太守杨欣上表,说发现一批流民,自称是从洛阳逃来的,说曹魏那边正在整顿关中军备,似乎有南征之意。”
费祎皱眉:“流民的话岂能轻信?说不定是曹魏派来的细作。”
蒋琬却摇摇头:“杨欣是老将,不会轻易信人。他既上表,必是有凭据。关中若动,汉中就得加强防备,得立刻通知姜维将军。”
杨戏又道:“可……方才去太常寺传旨的小吏回来报,说谯太史已经在博士们面前说了,曹魏整顿军备是‘天命所归,欲清四海’,还说我蜀汉若不早做打算,恐有‘覆巢之危’。”
“他敢!”费祎拍案而起,“他这是明目张胆地通敌!”
蒋琬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他望着窗外越来越沉的暮色,忽然觉得谯周的那些“预言”,或许从来都不是预言。就像田里的野草,你若不管它,它便会借着风势疯长,直到把禾苗全都缠死。而如今的朝堂,恰是一片适合野草生长的沃土——陛下耽于享乐,宦官渐掌实权,主战的大臣老的老、病的病,年轻一代里,竟找不出几个能扛事的。
“公琰兄,不能再等了。”费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明日早朝,我请奏罢免谯周,若陛下不准,我便以死相谏!”
蒋琬放下茶杯,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却沉重。他想起丞相诸葛亮临终前的嘱托:“公琰,若陛下可辅,则辅之;若不可辅,君可自取。”当时他只当是丞相的激愤之语,如今才明白,那不是激愤,是无奈。
“罢免谯周容易,”蒋琬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可罢免了他,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谯周。你信吗?”
费祎一愣:“什么意思?”
“你以为谯周说的那些话,真的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蒋琬看向他,目光锐利如刀,“去年陛下要大修宫苑,是谯周第一个上言反对,说‘民力凋敝,当以节俭为先’,那时你我还赞他忠直。可今年他为何突然转向?你没发现,他每次上言,都恰好说到陛下心坎里去了吗?”
费祎的脸色一点点变了:“你是说……陛下在默许他?”
“不是默许,是需要。”蒋琬叹了口气,“陛下不想打仗,不想听大臣们天天念叨‘北伐’‘兴复汉室’,他需要有人替他说出这些话,需要有人用‘天命’‘天意’来堵住主战派的嘴。谯周,不过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罢了。”
杨戏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蒋琬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蜀地舆图》前,手指落在汉中的位置:“姜维在陇西还有三万兵马,汉中的王平将军有两万,南中马忠可抽调一万,成都禁军有一万五。只要上下一心,守住益州不难。可难就难在……这‘上下一心’四个字。”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划过梓潼、绵竹,最后停在成都:“这里,才是最该防备的地方。”
夜色渐深,相府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没人知道蒋琬、费祎和杨戏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早朝时,费祎并没有请奏罢免谯周,反倒是蒋琬上奏,说“秋收已毕,可遣使者赴吴,重申盟约,共抗曹魏”,刘禅欣然准奏。
而谯周的“荧惑守心”之说,终究还是在成都城里传开了。市井间,有人说“蜀汉气数将尽”,有人说“曹魏才是真命天子”,甚至有小吏在抄写公文时,故意把“大汉”写成“蜀地”,被发现后也只罚了三个月俸禄。
秋风吹过锦官城,卷起的不只是落叶,还有人心底的惶惑。谁也没意识到,当一座城的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旗帜时,哪怕城墙再坚固,也终有崩塌的一天。就像谯周案头那本翻旧了的《春秋》,里面写满了兴衰更替,而所有的更替,往往都是从“人心已散”这四个字开始的。
几日后,蒋琬收到姜维从陇西送来的信,信里说“魏军确有异动,臣请增兵三千,伺机袭扰关中”。蒋琬拿着信,在灯下看了许久,最终提笔批复:“陛下有旨,秋防为重,勿轻举妄动。”
落笔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叹息,像极了当年丞相在五丈原的最后一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