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四年的冬月,成都的雪来得格外早。鹅毛大雪覆盖了皇宫的琉璃瓦,将显仁宫的飞檐勾勒出一道冰冷的白边。宫殿深处,暖阁里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西域进贡的龙涎香,与案上的葡萄酿甜香缠在一起。
后主刘禅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鸽卵大的珍珠。这是黄皓刚从东吴换来的,据说采自南海的鲛人渊,夜里能发出淡淡的光晕。他对面的几案上,摆着一盘冰镇的荔枝——这是用十车蜀锦从交趾换来的稀罕物,此刻正冒着丝丝白气,与暖阁里的热气相触,凝成细小的水珠。
“陛下,这‘连环戏’如何?”黄皓佝偻着身子站在榻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他身后,十几个穿着彩衣的伶人正翻着筋斗,嘴里唱着新编的《采莲曲》,曲调靡靡,听得人骨头发软。
刘禅打了个哈欠,将珍珠抛给黄皓:“还行。就是不如昨日的‘跳丸’好看。”他目光扫过伶人,忽然指着其中一个身段窈窕的舞姬,“她的水袖舞得不错,赏锦缎十匹。”
黄皓连忙应着,又凑上前道:“陛下,刚从永安传来消息,罗宪说魏军在夷陵增兵了,请求朝廷再派些援军。”他说这话时,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手里还把玩着刘禅刚赏的珍珠。
“援军?”刘禅皱了皱眉,端起侍女递来的荔枝酿抿了一口,“上个月不是刚给了他两千石粮吗?怎么又要?”
“说是……粮不够吃,兵也少。”黄皓的声音更低了,“还说……司马昭的弟弟带了三万水军,怕是要打过来了。”
“打过来便打过来嘛。”刘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当年丞相在时,魏军来犯了多少次?还不是被打回去了?现在有罗宪守着,怕什么?”他忽然眼睛一亮,指着窗外,“你看那雪,下得像,不如咱们去西苑射猎?听说新来的那几只雪豹,野性得很。”
黄皓连忙附和:“陛下圣明!射猎可比听这些酸曲有意思多了。只是……”他故意顿了顿,“刚才司徒谯周求见,说有要事启奏,还在宫门外候着呢。”
“谯周?”刘禅脸上的兴致淡了几分,“他又有什么事?不是让他把《论语》注本修完吗?整天就知道唠叨,烦得很。”
正说着,暖阁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侍中董厥顶着一身雪,急匆匆地走进来,官帽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落在地暖上,瞬间化成一滩水。
“陛下!大事不好了!”董厥的声音带着急喘,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文书,纸角都被捏皱了,“汉中急报,胡济说军粮已尽,士兵们快哗变了!”
刘禅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皱眉:“慌什么?军粮没了,就让吕乂再征些。蜀地这么大,还能缺了粮食?”
“征不了了!”董厥急得满脸通红,把文书递到刘禅面前,“今年汉中大旱,颗粒无收!南中刚平了叛乱,粮仓被烧;巴东的粮道又被魏军掐断……现在成都的官仓,也只剩不足五万石粮了!”
刘禅这才坐直了些,接过文书,却看也没看,只是捏在手里:“五万石也不少了,先给汉中送去便是。”
“陛下!”董厥几乎要跪下来,“五万石粮,不够汉中三万士兵吃一个月!而且……而且洛阳传来消息,司马昭已经拜钟会为镇西将军,统兵十万,屯在长安,看样子是要……要伐蜀了!”
“伐蜀?”刘禅终于有了些反应,却不是害怕,而是疑惑,“他敢?当年曹爽来犯,还不是被王平打回去了?”
黄皓在一旁阴阳怪气道:“董侍中是不是太紧张了?魏人向来只会说大话。再说,咱们有剑阁天险,钟会就算来了,也只能望城兴叹。”
“你懂什么!”董厥猛地转向黄皓,气得浑身发抖,“剑阁虽险,也要有兵有粮才能守!现在汉中缺粮,永安缺兵,南中不稳,成都能调动的禁军,满打满算不过一万!钟会十万大军压境,咱们拿什么挡?”
刘禅被他吼得有些不快,把文书扔在几案上:“吵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当年先帝创业,比这难多了不也成了?现在有姜维在沓中屯田,让他回来打就是了。”
提到姜维,黄皓的脸色微变,连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姜维在沓中拥兵自重,上个月还上书要陛下杀了奴婢呢。这种人,怎么能指望?依奴婢看,不如召阎宇回成都,他比姜维可靠多了。”
阎宇是黄皓的亲信,现任永安副都督,平日里只会拍马逢迎,毫无战功。董厥听了这话,气得眼前发黑:“黄皓!你敢乱政!阎宇只会克扣军粮,让他领兵,蜀汉的江山迟早要断送在他手里!”
“你敢骂我?”黄皓也来了气,尖声道,“陛下,董厥这是欺君!他分明是与姜维勾结,想架空陛下!”
“够了!”刘禅烦躁地一拍软榻,“都别吵了!朕头疼。”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飞雪,忽然笑道,“这雪景不错,摆宴!就在太液池边,赏雪饮酒,不比在这里吵吵闹闹好?”
董厥看着刘禅转身离去的背影,手里的文书几乎要被捏碎。他想起上个月廷议,自己联合诸葛瞻、樊建等人,请求陛下停修显仁宫,将省下的钱粮充作军饷,却被刘禅一句“朕就这点乐子,你们也要管”顶了回来。
那时诸葛瞻还说:“陛下若能亲理朝政,疏远小人,蜀汉尚有可为。”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徒劳。
太液池边的亭子里,宴席已经摆开。银质的酒壶里温着酒,玉盘里盛着鹿肉、熊掌,都是从边地征来的珍馐。刘禅举杯向雪而饮,黄皓和一群宦官围着他说笑,把刚才的军务抛到了九霄云外。
董厥站在亭外的雪地里,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却浑然不觉。他望着宫殿深处那片温暖的光晕,忽然想起建兴元年,自己刚入仕途时,曾在丞相府见过先帝的遗诏,上面写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那时的成都,虽不富裕,却处处透着向上的生气,官吏们谈论的是如何北伐,如何安民,而不是如何寻欢作乐。
可现在,朝堂上的大臣们,分成了几派:一派像诸葛瞻,空有忠君之心,却无经世之才,只会对着先帝的牌位哭谏;一派像谯周,整天念叨着“天命已改,不如降魏”,早已没了骨气;还有一派,就是黄皓这样的宦官,靠着谄媚得势,把朝廷当成了自家的菜园子。
就像昨天,尚书令樊建弹劾吕乂虚报粮数、挪用军粮,证据确凿,刘禅却只说了句“吕乂也是为了办事,算了吧”,转头就把樊建调去做了光禄大夫,明升暗降。
“董侍中,天这么冷,怎么不进来喝杯酒?”黄皓的声音从亭子里传来,带着几分戏谑。
董厥没有理他,只是望着远处的城墙。那城墙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忽然明白,蜀汉的病,不在边疆,不在军粮,而在这宫墙之内。当皇帝沉湎享乐,当宦官把持朝政,当忠臣被排挤,当国策只剩下“得过且过”,就算有再好的天险,再勇猛的将士,也挡不住亡国的命运。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这荒唐的一切都掩埋。董厥拢了拢身上的官袍,转身往宫外走去。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或许只剩下像当年的丞相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只是延缓片刻的崩塌。
可他心里清楚,这宫墙里的昏聩,早已像这积雪一样,压得蜀汉喘不过气。而那决定王朝命运的惊雷,已经在长安的方向,隐隐作响了。
(本章约4200字)
注:本章聚焦蜀汉中枢的决策层,通过后主的耽于享乐、宦官的专权乱政、忠臣的无力谏言等情节,展现朝堂的昏聩与国策的短视。从对比早年的政治气象与当下的荒唐,到揭示“君昏则国乱”的核心逻辑,层层递进地呈现蜀汉统治核心的溃败,为最终灭亡提供直接的制度性与决策性诱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