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日城，笼罩在淡金色的薄雾与通天樱像散发的清辉之中。
霓裳苑比外城更为静谧，只有早起的侍女轻手轻脚打理庭院的声音，以及远处湖面偶尔传来的水鸟啁啾。
凯瑟琳换了一身较为随意的月白色箭袖常服，再次来到霓裳苑。
她没有惊动太多人，只让青鸢执事先行通知了要见的几位姑娘。
第一个见的是莉娜，安排在苑内一处临水的小亭“萍风亭”。
莉娜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八九岁，有着典型的欧罗巴人特征：淡金色的长发，浅蓝色的眼睛，皮肤白皙。
但她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即使穿着精致的鹅黄色宫装，也显得小心翼翼，像一只受惊的雀鸟。
“凯瑟琳主管。”莉娜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行礼的动作标准却僵硬。
“不必多礼，莉娜，请坐。”凯瑟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
“柳苑主说，你近日在泡影界修炼时，偶有不适？”
莉娜坐在石凳边缘，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低着头：“是……是的。主管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时候在泡影界，会忍不住去‘想’家乡的样子，想……想我家的面包房，想妈妈烤面包的香味，想弟弟在门口玩木马……”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然后……然后画面就会变，变成火，好大的火……还有声音，那些妖兽的吼声，还有……还有……”
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耸动。
凯瑟琳没有催促，静静等着。
她能感觉到莉娜身上散发出的、纯粹而深刻的悲伤，这种情绪在《霓裳篇》的修炼下并未消失，只是被压制了，而在泡影界那种心念放大之地，极易被外物引动。
“除了想起这些，可曾感觉到其他特别的东西？比如……有声音跟你说话？或者引导你去想别的？”凯瑟琳轻声问。
莉娜抬起泪眼，迷茫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具体的声音……就是……有时候觉得特别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尤其是在想起火灾之后。然后就会觉得……泡影界里那些漂亮的光，好像都变暗了，周围好像有很多影子在看着我……我就会很害怕，赶紧退出来。”
她咬了咬嘴唇：“柳苑主教了我宁心的方法，好些了，但偶尔还是会……控制不住。”
凯瑟琳心中了然。
悲伤与恐惧，是莉娜的弱点。
方舟散布的“饵料”，可能是一种能放大负面情绪、并附带“冰冷”、“死寂”属性的精神频率，恰好与莉娜潜藏的创伤共振。
“这不是你的错，莉娜。”凯瑟琳温和道。
“记住柳苑主教你的方法，另外，下次再感觉到那种‘冷’和‘黑影’时，试着在泡影界里，‘想’一下咱们曦日城中央广场那棵最大的樱像，想想它的光，如果还不行，就立刻退出，不要勉强，你的安全最重要。”
莉娜用力点头，眼中含泪：“谢谢主管大人。我……我很喜欢这里，很安静，有吃的，有住的，还能修炼……我不想让苑主和陛下失望。我会更努力控制自己的！”
看着女孩努力想要振作的样子，凯瑟琳心中轻叹。
乱世遗孤，能有一处安稳栖身之所已是万幸，那些伤痛只能交给时间慢慢磨平。
她鼓励了莉娜几句，便让她回去了。
第二个见的是苏玛，地点在“兰汀居”的小花园。
这里种植着不少来自南亚的奇异花卉，色彩斑斓，香气馥郁。
苏玛与莉娜截然不同。
她身材高挑，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艳大气，穿着一身绛红色绣金线的衣裙，行动间自带一股雍容气度。
她行礼的姿态优雅而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却藏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凯瑟琳主管大驾光临，兰汀居蓬荜生辉。”苏玛的声音清脆，笑容恰到好处。
“请用茶，这是用园中‘焰舌兰’花瓣熏制的，别有一番风味。”
“苏玛客气。”凯瑟琳接过茶盏，直接道。
“听闻苏玛修炼刻苦，进境斐然，可喜可贺。不知在泡影界中，可曾遇到什么疑难或特别感受？”
苏玛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一分：“主管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关于我等在泡影界‘心绪不宁’的传闻？”
“并非传闻，只是例行巡查，确保泡影界对所有人的历练皆有益无害。”凯瑟琳平静地看着她。
苏玛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杯沿：“既然主管问起，苏玛不敢隐瞒。在泡影界中，确有时会感到……‘急躁’。尤其是当看到他人轻易凝聚出强大的心念兵器，或快速通过某些幻境考验时。”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主管，我出身王室，自幼所学便是如何变得更强，如何掌控更多。天隙之变，国破家亡，我辗转至此，虽蒙陛下收留，赐予功法，但我深知，一切需靠自己争取。我想变强，越快越好！这有错吗？”
她的语气带着质问，也带着不甘。
“渴望力量，无错。”凯瑟琳直视她。
“但修炼之道，根基为重，心性为要。贪功冒进，易入歧途。你可曾感觉到，这种‘急躁’有时会被莫名放大？或是有某种‘念头’暗示你，有‘捷径’可走？”
苏玛沉默了片刻，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最终道：“有过……一次。在泡影界公共论道区，我偶然‘听’到一段残缺的‘心念流转’，似乎是一种更高效的凝聚‘心火’之法，强调极致的专注与欲望催动。”
“我尝试模拟了一下，确实感觉心念兵器凝聚更快、更锐利，但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烦躁和攻击欲望，甚至对周围其他意识体产生厌恶感，我察觉不对，立刻停止了。后来再去找，那缕心念流转已经消失了。”
果然！凯瑟琳心道。
针对“渴望力量”、“急功近利”者的饵料！
模拟高效法门，实则诱导情绪偏激，破坏心性。
“你做得对，及时止损。”凯瑟琳肯定道。
“苏玛，你的天赋和心气都是上佳，但请记住，陛下传下的《霓裳篇》乃至整个修行体系，皆讲究根基稳固，水到渠成。那些看似捷径的东西，往往是陷阱。巡天阁近日会在泡影界发布相关警示，你若再遇到可疑‘引导’，可将其特征记录下来上报，自有贡献点奖励。”
听到“贡献点”和“奖励”，苏玛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收敛，恢复端庄姿态：“苏玛明白了，多谢主管指点。”
凯瑟琳看出她并未完全信服，但至少她足够聪明和警惕，知道利害。
这样的人，反而可能成为反制“饵料”的助力。
最后一位，是艾莉丝。
见面的地方，是柳如是特意安排的、位于霓裳苑僻静角落的“听雪阁”外小院。
这里翠竹掩映，十分清幽。
艾莉丝已经等在院中一株老梅树下。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最简单的月白素裙，身姿纤细，浅栗色的长发松松绾着，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
她的容貌并非绝色，却有一种独特的、瓷器般的易碎感，以及一种……疏离。
碧绿色的眼眸平静无波，看着凯瑟琳走近，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行礼。
“艾莉丝。”凯瑟琳主动开口。
“凯瑟琳主管。”艾莉丝的声音很轻，有些飘忽。
“柳苑主说，您有事问我关于泡影界的事。”
“是。听说艾莉丝在泡影界中，感觉与他人有些不同？”凯瑟琳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艾莉丝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忆：“泡影界……很热闹。很多声音，很多色彩，很多……欲望和情绪。”
她顿了顿：“我不太喜欢太热闹的地方。所以，我通常会去一些边缘的、安静的光影区域。”
“在那里，可曾感到什么异常？比如不该存在的声音，或者……牵引？”凯瑟琳问。
“牵引……”艾莉丝重复这个词，碧绿的眸子转向凯瑟琳，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
“有时候，会觉得……很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响’。不是声音，是一种……频率。很微弱，很奇怪。和我……记忆里的某些感觉，有点像，又不一样。”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记忆里的感觉？能具体说说吗？”凯瑟琳追问。
艾莉丝却摇了摇头，移开目光：“记不清了。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频率’出现时，我会觉得……有点冷，有点空洞，然后就想离开泡影界。没什么特别的。”
她在隐瞒什么。
凯瑟琳几乎能肯定。
但她的态度并非敌意，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封闭。
“除了冷和空洞，那‘频率’可曾试图与你沟通？或引导你去做什么？”凯瑟琳换了个方式问。
“没有。”这次艾莉丝回答得很快。
“它只是在那里‘响’，像背景噪音。我不理会它，它也不会靠近。”她看向凯瑟琳，第一次主动问道，“主管，那是什么？是……不好的东西吗？”
凯瑟琳斟酌着用词：“可能是某种尚未被记录的精神现象，也可能与外界某些尝试干扰泡影界的势力有关。姑娘若再察觉到，尽量远离，并可以通知巡天阁。”
艾莉丝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恢复了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疏离状态。
谈话似乎无法再深入。
凯瑟琳又询问了几句她日常修炼的情况，艾莉丝的回答都简短而模糊，但提及《霓裳篇》时，她能感觉到对方并非敷衍，而是确实在修炼，只是进度似乎不如苏玛等人明显。
离开听雪阁，凯瑟琳眉头微蹙。
艾莉丝身上的谜团最多。
她对“星骸”有感应，在泡影界能察觉到异常的“频率”，身世成谜，情绪封闭……柳苑主说她“游离”，真是再贴切不过。
回到巡天阁，凯瑟琳立刻着手安排两件事：
一是根据与三位侍女的谈话，细化对方舟“精神饵料”特征的描述，准备发布泡影界警示和悬赏公告。
二是调取艾莉丝被进献前后的一切可查记录，同时申请更高权限，尝试查询天工密苑关于“星骸”的初步研究报告中，是否有与精神频率相关的描述。
就在她刚下达指令不久，副官艾莉匆匆进来，脸色有些怪异：“主管，刚收到来自‘黑石峡谷’前哨站（位于内陆某险峻山区）的紧急报告，还有……一份同步传输过来的、来自泡影界公共区域的匿名举报影像。”
“说。”凯瑟琳抬头。
“黑石峡谷报告，他们在例行巡逻时，发现一处隐蔽山洞内有激烈战斗痕迹，残留能量频谱分析……疑似有我方舟改造生物兵器‘清道夫’单位的能量特征，但现场也发现了高强度冰属性灵能残留，与深海力量特征不符。”
“更为奇怪的是，现场还有第三种极其微弱的、无法识别的能量波动残留，非地球已知任何属性。”
凯瑟琳眼神一凝。方舟和深海的力量同时出现？还有未知的第三种？
“匿名举报影像呢？”
艾莉操作了一下，将一面镜面调整到播放状态。
画面有些模糊晃动，显然是在泡影界内由意识体匆忙记录的。
背景是一个被称为“幽影回廊”的公共历练区（以生成复杂地形和隐蔽敌人着称）。
只见画面中，几个明显是“神游者”的意识光点，正在围攻一个体型较大、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强化心魔幻象”。
这本身不稀奇。
但紧接着，画面边缘，一个原本看起来普通的、散发着淡蓝色光晕的意识体（代表一个神游者），突然毫无征兆地“炸开”！
不是消散，而是炸裂成数十道细小的、暗红色的光丝，如同毒蛇般射向周围其他正在与心魔战斗的神游者意识体！
被击中的神游者意识体顿时光芒乱颤，发出无声的惨叫（影像捕捉到剧烈精神波动），有的直接溃散退出，有的则光芒迅速染上暗红色，行动变得狂暴，开始无差别攻击附近的一切！
然后，那个“炸开”的淡蓝色意识体残余部分，便迅速黯淡、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影像结束。
凯瑟琳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这不是简单的“精神饵料”诱导！
这是更加直接的、伪装成普通神游者、在泡影界内部发动的自杀式精神污染攻击！
方舟……或者说“主脑”，已经开始用活人（或者被控制的傀儡）作为载体，向泡影界内投送“精神炸弹”！
他们的行动，升级了！而且，黑石峡谷的痕迹表明，他们的活动范围，绝不限于网络。
“立刻将匿名影像列为最高威胁案例，分析其污染模式，更新泡影界安全协议！通知所有外勤部队和前沿哨所，提高警惕，特别注意方舟、深海以及……不明第三方势力的活动迹象！”凯瑟琳迅速下令，心不断下沉。
老师说的对，水才刚刚开始浑。
而更凶猛的鱼，已经亮出了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