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武史的死讯传回蚌埠的当天下午,新任日军指挥官松井义隆中佐将自己关在作战室里整整四个小时。当副官战战兢兢地敲开门时,发现满墙的地图被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而松井本人正背对门口,凝视着那张最大的、覆盖整个皖东地区的军用地图。
“阁下,黑田少佐的遗体已经运回,是否按惯例……”副官小心翼翼地开口。
“烧了。骨灰寄回国内。”松井没有转身,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通知司令部,蚌埠守备队前指挥官黑田武史少佐,在执行任务途中遭敌军伏击,英勇战死。申请追加一级勋位。”
“是。”副官记录着,犹豫了一下,“那……关于敌军四团的应对策略……”
松井终于转过身来,四十多岁的脸上刻着冷硬的线条,镜片后的眼睛如同深潭:“黑田君用两年时间,证明了用常规扫荡和阴谋诡计无法消灭这支部队。他唯一的贡献,就是用生命确认了这一点。”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铁砧峪周边错综复杂的等高线:“从今天起,忘记‘治安肃正’这个词。我们面对的不是需要‘肃清’的游击队,而是一支正在形成完整作战体系的敌正规军。要摧毁它,就要用摧毁正规军的方法。”
“第一步,”松井竖起一根手指,“切断它的筋骨。一支军队的筋骨是什么?是情报、是补给、是指挥系统、是兵员补充。我们要像剥笋一样,一层层剥掉它的外壳,直到露出最脆弱的芯。”
副官连忙记录。松井继续道:“航空兵侦察小队明天抵达后,立即开始对铁砧峪及周边五十公里范围进行全天候侦察,重点标注:道路网、疑似仓库、训练场、电台天线、炊烟集中区域。我要在三天内拿到完整的航空照片图集。”
“工兵爆破专家小组抵达后,会同参谋部研究铁砧峪地质构造,找出最适合实施大规模坑道爆破和断水作业的区域。”
“两个新锐步兵大队部署在蚌埠西、北两线,构成第一道封锁链。原驻防部队后撤,构成第二道封锁链。从明天起,所有进入封锁区的物资,无论军民,一律扣留检查。所有离开封锁区的人员,逐一搜身登记。”
松井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通知特高课,启动所有潜伏线路。我不要战场情报,我要的是四团内部的情报:他们的粮食还能吃多久?弹药储备点在哪里?指挥部的确切位置?医务所在何处?谁负责通讯?谁管理后勤?——我要知道这支军队每一条血管的走向。”
副官笔走如飞,额角渗出细汗。他意识到,松井带来的将是一场完全不同于黑田时代的战争——更耐心,更精密,也更残酷。
铁砧峪,四团团部。
当松井在地图前运筹帷幄时,凌云正在召开一场特殊的会议。参会者不是各营营长,而是团部新组建的各部门负责人:参谋长老赵、政治处主任李秀才、后勤处长周大山、通讯股长陈明、侦察股长马老三,以及刚刚从师部调来、负责协助建立正规化医疗体系的野战医院院长吴启华。
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组织架构图,上面清晰地标出了四团新的指挥体系和各部门职能。这幅图是凌云用几个晚上亲手绘制的,融合了现代军队管理理念和当前的实际条件。
“同志们,”凌云站在图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黑田死了,但更大的威胁来了。松井这个人和黑田完全不同。从我们掌握的情报看,他在关东军对付抗联时,用的就是一套系统性的封锁、渗透、逐步压缩的战法。他不会急于和我们正面决战,而是会想办法掐断我们的命脉。”
他指向架构图:“所以,我们的应对,也必须系统化。过去我们打游击,靠的是灵活机动;现在我们作为主力团,面对的是正规化的敌军,就必须有正规化的筋骨。今天这个会,就是要给四团把这副筋骨彻底搭结实。”
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深夜。
在凌云的指导下,参谋部进行了彻底改组。过去老赵一人负责的作战、侦察、训练等事务,现在细化成四个股:作战股负责制定作战计划、组织协同;侦察股专司情报收集和反侦察;训练股按照凌云编写的《步兵基础训练大纲》和《班排战术手册》,系统组织全团轮训;新增设的作训股,则专门研究敌军新战术,特别是应对可能出现的航空侦察和工兵爆破。
“老赵,你的担子最重。”凌云对这位跟随自己从南京出来的老战友说,“参谋部是大脑,大脑不清醒,拳头再硬也是瞎打。从明天起,每天上午的情报研判会、下午的战术推演会、晚上的作战日志复盘会,必须雷打不动。我们要做到比松井更了解他自己的意图。”
政治处的工作也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李秀才这个曾经的文书,如今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徐政委和他一起,将政治工作细化成三大块:组织建设,确保每个连队党支部都成为坚固堡垒;宣传教育,不仅要鼓舞士气,更要让每个战士明白为何而战、为谁而战;群众工作,则是四团生存的根本——凌云专门要求,政治处要制定《军民关系实施细则》,从借东西要还、损坏要赔,到帮助群众生产、保护群众转移,事无巨细都要有章可循。
“秀才,政治工作不是空谈。”徐政委语重心长,“松井一定会想方设法离间我们和群众的关系,一定会散布谣言、制造恐慌。你们的宣传队要扎根到每一个村子,每一个乡亲心里去。要让群众相信,四团在,根据地就在。”
后勤处长周大山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以前是账房先生,打起算盘来噼啪响。在他主持下,一套严格的物资管理制度建立起来:所有粮秣、被服、弹药、药品,入库出库必须登记造册,每旬盘点;建立了全团人员装备档案,每个人的武器编号、健康状况都有记录;还在根据地边缘秘密设立了三个应急物资储备点,每个储备点都制定了详细的启用和转移预案。
“周处长,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凌云对他说,“假设松井的封锁持续三个月,我们的粮食够不够?药品够不够?弹药能不能支撑两次中等规模的战斗?我要确切的数字,不要估计。”
通讯股长陈明是师部专门派来的技术骨干,他带来的五部电台和三名报务员,让四团的通讯能力跃升了一个档次。在凌云的建议下,陈明开始建立团-营-连三级通讯网,并制定了严格的电台使用纪律和密码更换制度。
“松井一定有无线电侦测设备。”凌云提醒,“重要通讯尽量用有线电话,电台要机动使用,开机时间要短,频率要经常变换。必要时,可以用人力传递代替。”
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野战医院的改变。吴启华院长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全团卫生员进行考核分级,将最优秀的十二人集中培训,组成两个机动医疗小组。他建立了从连队卫生员到营救护所、再到团野战医院的三级医疗后送体系,还制定了《战伤分级救治规程》——轻伤员就地处理,重伤员快速后送,危重伤员集中抢救。
“凌团长,”吴启华指着自己绘制的医疗体系图说,“按照这个体系,伤员从负伤到得到相应救治的时间可以缩短一半,死亡率能降低三成。”
唐静文作为野战医院副院长,负责具体的护理培训。她编写了《战场急救手册》,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解止血、包扎、固定、搬运的要领,还组织了三次全团范围的急救演练。
新的体系开始运转后的第七天,就迎来了一次小考。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三营一连在根据地边缘巡逻时,与一小股化装成樵夫的日军侦察兵遭遇。短暂交火后,日军丢下一具尸体撤退。这本身是件小事,但凌云却要求各部门按新流程处理。
侦察股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检查尸体、搜检物品、勘察足迹,两小时内提交了初步报告:确认是松井直属的侦察分队,携带了测绘工具和加密地图,目标可能是测绘铁砧峪外围地形。
作战股根据这一情报,立即调整了外围警戒部署,将几个容易被渗透的薄弱地段增加了暗哨和地雷。
政治处则迅速通知附近村庄,提醒群众警惕陌生“樵夫”和“货郎”,并组织了民兵巡逻队配合警戒。
后勤处检查了相关区域的物资储备点安全状况,通讯股则变更了该区域的通讯频率。
三天后,当日军一支二十人的侦察小队试图沿同一路线渗透时,刚进入根据地五里,就被早有准备的潜伏哨发现。三营的一个排迅速包抄,毙敌八人,俘敌三人,其余溃逃。
战斗规模很小,但整个处置过程行云流水,从发现敌情到战斗结束,各环节衔接紧密,指挥顺畅,伤亡为零。
战后总结会上,老赵感慨道:“过去这种遭遇战,打赢了也就是打赢了。现在不一样了,侦察能提前预警,作战能及时调整,政治能发动群众,后勤能保障到位,通讯能畅通无阻——这才是一个拳头打出去的感觉!”
徐政委补充道:“更重要的是,群众没有惊慌。我们的宣传队提前做了工作,乡亲们知道这是鬼子的侦察兵,不是大扫荡,该生产的生产,该支前的支前,根据地的秩序一点没乱。”
凌云听着汇报,心中稍感宽慰。四团的筋骨正在一天天强健起来。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松井的封锁和渗透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又过了一周,松井的第一轮“剥笋”开始了。
首先是空中侦察。日军九五式侦察机开始频繁出现在铁砧峪上空,有时单机,有时双机编队,飞得极高,地面步枪根本够不着。航空照片很快发挥了作用:四团设在南山坳的一个伪装仓库被识别出来,三天后遭到日军远程炮火的试探性袭击。幸好仓库早已按后勤处的预案转移,只损失了一些空木箱。
紧接着是地面封锁收紧。日军在根据地外二十里处设立了六道检查卡,所有进出人员物资受到严格盘查。几个秘密交通线相继暴露,三名交通员被捕牺牲。根据地的盐、药品、电池等物资开始出现短缺。
最阴险的是心理战和谣言战。松井通过伪政权控制的报纸,大肆宣扬“四团已被重重包围,覆灭在即”,还编造“凌云受伤”“徐政委叛逃”之类的谣言,甚至用飞机撒下劝降传单。
然而,这一次,四团的反应与黑田时代截然不同。
参谋部根据航空侦察的规律,推算出日军侦察机的航线、时间和间隙,制定了详细的防空隐蔽纪律。重要设施全部进行双重伪装,人员活动严格控制在早晚和雾天。
政治处组织宣传队深入每一个村庄,召开辟谣大会,展示缴获的日军传单,揭露松井的诡计。李秀才还编写了《识别谣言十要十不要》,印成小册子分发。
后勤处启动了应急储备,同时通过地下渠道开辟了三条新的物资线路。周大山甚至组织群众用土法熬硝、制碱,部分缓解了药品短缺。
面对封锁,各营连按照训练大纲,加强了山地生存和就地补给训练。战士们学习识别可食用野果、野菜,练习设置陷阱捕猎,还开辟了小片隐蔽的菜地。
整个根据地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松井施加的压力下,不仅没有散架,反而运转得更加协调、坚韧。
一个月后的深夜,凌云在团部刚刚审阅完各部门的月度总结报告。从数据上看,四团在松井的封锁下基本稳住了阵脚:粮食储备还能支撑两个月,弹药足以应付一次大规模战斗,士气保持稳定,群众基础反而更加巩固。
但凌云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松井太安静了。除了封锁和侦察,没有大规模进攻,没有毒气战,没有特种渗透——这不符合一个急于建功的新指挥官的性格。
果然,凌晨两点,急促的电报声打破了寂静。
通讯股长陈明亲自送来一份刚刚破译的密电。电文来自师部情报部门,只有短短一句话:
“内线急报:松井已获方面军批准,启用‘特种攻坚器材’。首批器材包括:火焰喷射器十二具,重型爆破筒四十根,钢盔式无线通讯设备二十套。随行教官团已抵蚌埠。疑似针对复杂坑道及坚固工事的攻坚战法培训已开始。预估完成训练及适应期:十五至二十日。”
凌云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铁砧峪的核心防御区域。火焰喷射器、重型爆破筒、坑道战……松井的真正杀招,原来在这里。
他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见蚌埠日军军营里,那些正在学习如何将火焰灌进坑道、用爆破筒撕开岩壁的日军士兵。
“通知各营营长、各部门负责人,”凌云的声音在寂静的团部里格外清晰,“明天拂晓,召开紧急作战会议。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一场……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形式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