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里”村口的厮杀余烬未冷,身后山道上席卷而来的烟尘已近在咫尺。那支五六百人的队伍虽旗号杂乱,但行进间隐隐成阵,甲胄兵器在午后的阴云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绝非寻常盗匪或乡勇。为首几骑更是衣甲鲜明,马上骑士身形彪悍,隔着老远便能感受到那股毫不掩饰的、带着杀意的压迫感。
“列阵!弓弩前置!”辛弃疾厉声嘶吼,声音在突然死寂下来的村口回荡。方才参与村内战斗的二百精锐迅速依令而动,虽然刚刚经过一番厮杀,不少人带伤,但久经战阵的本能让他们在极短时间内依托村口的简陋拒马(显然是之前埋伏者设置的)和土墙,摆出了一个紧缩的防御圆阵。“猎隼弩”被架在土墙和柴垛后,箭簇直指来敌。魏胜和李珏浑身浴血,分别守住阵型两翼,眼神凶狠如受伤的猛兽。
陈亮被护在阵心,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急促地对辛弃疾道:“幼安,看旗号虽杂,但其中一两面认旗的纹样……我在史弥远淮北行辕外见过类似的!定是那老贼的私兵部曲,假扮盗匪或地方团练,在此截杀我等!”
辛弃疾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史弥远!为了阻止他们南下与张浚会合,竟真的动用私兵,在此荒山野岭设下连环杀局!此獠之狠毒阴险,远超想象。
“辛弃疾!尔等北地溃卒,擅闯民村,杀伤无辜,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对面军阵中,一名身着皮甲、头戴范阳笠的将领策马而出,手持马鞭,趾高气扬地喝道,声音尖利,“本将乃沂州团练使麾下缉盗指挥!识相的,放下兵器,听候发落,或可免尔等一死!”
“放你娘的狗屁!”魏胜破口大骂,“你们这群藏头露尾的鼠辈!假扮村民设伏在前,大军掩杀在后,还敢污蔑我们是溃卒歹人?爷爷看你们才是通金卖国、截杀义军的奸贼!”
那“缉盗指挥”被骂得脸色铁青,不再废话,手中马鞭向前一挥:“冥顽不灵!给我杀!一个不留!”
“呜——!”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数百私兵发出呐喊,刀枪并举,朝着村口的防御圆阵猛扑过来!箭矢率先破空而至,叮叮当当地射在土墙、拒马和盾牌上。
“弩手!放!”辛弃疾长剑指天。
“嘣!嘣!嘣!”二十余架“猎隼弩”齐齐发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没入冲锋的人群,顿时激起一片惨叫,七八人中箭倒地。但对方人数众多,且显然也配备了弓弩,箭雨同样倾泻在守军阵中,几名士卒中箭倒下。
短兵相接瞬间爆发!私兵凶猛地撞上圆阵,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响彻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骗局与杀戮的荒村。辛弃疾所部虽然精锐,但毕竟人数劣势,且刚刚经历战斗,体力消耗,在对方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圆阵开始动摇,出现缺口。
“顶住!不能退!”辛弃疾亲自挺剑冲到一个即将被突破的缺口,连续刺翻两名敌兵,自己也险些被侧面砍来的刀锋扫中。李珏和魏胜更是如同疯虎,在阵线最危险处左冲右突,身上不断添上新伤,却半步不退。
陈亮被两名亲兵死死护在中间,他看着周围惨烈的厮杀,看着不断倒下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看着辛弃疾等人血染征袍却依旧死战不退的身影,心中又是悲愤,又是绝望。难道历经千辛万苦,冲破金军围堵,却要倒在这自己人的暗箭之下?史弥远!韩侂胄!这些蠹虫!
就在圆阵岌岌可危,辛弃疾也开始感到力竭,身上多处伤口火辣辣疼痛之时——
“呜——呜——呜——”
一阵沉闷厚重、迥异于私兵号角的战鼓声,骤然从辛弃疾他们来时的方向,也就是赵邦杰(太行)大队人马驻扎的高地方向,隆隆传来!鼓声急促而充满力量,仿佛大地的心跳!
紧接着,地平线上,如同潮水般涌出了无数的身影!当先一面“赵”字大旗和“赤帜”迎风狂舞,正是赵邦杰(太行)率领的北援先锋军主力!他们显然看到了村中升起的示警烟火(辛弃疾进村前曾约定信号),或者听到了这边的杀声,不顾一切地赶来接应了!
“弟兄们!援军到了!随我杀出去!”辛弃疾精神大振,用尽力气嘶吼!
原本濒临崩溃的守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和战斗力,竟反向朝着私兵军阵发起了决死反冲锋!而赵邦杰(太行)率领的主力如同猛虎下山,从侧后狠狠撞入了私兵的队列!
腹背受敌,且没想到对方主力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果决,那支史弥远的私兵顿时大乱。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百战边军,打顺风仗、欺负弱小可以,一旦遭遇强硬反击和意料之外的夹击,立刻显出原形。阵型迅速崩溃,士卒开始四散奔逃。
“擒贼先擒王!别放跑了那个狗屁指挥!”魏胜眼尖,看到那名“缉盗指挥”在亲兵护卫下想要上马逃跑,怒吼一声,带着几名悍卒就扑了过去。
混战之中,那指挥被魏胜一刀劈落马下,随即被乱刃分尸。主将一死,私兵更是彻底溃散,丢盔弃甲,漫山遍野逃窜。赵邦杰(太行)还要率军追击,被辛弃疾喊住。
“穷寇莫追!此地不宜久留!速速打扫战场,收集可用之物,尤其是箭矢、兵甲、粮食、药材!然后立刻撤离!”辛弃疾强撑着下令。他担心还有后续埋伏,或者溃兵引来金军。
战场清理在一种高效而沉默的氛围中进行。牺牲的袍泽被就地草草掩埋于村外荒地——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带走遗体了。重伤员被小心抬上担架。从私兵尸体和村中一些未被彻底焚毁的屋舍里,搜集到了一些粮食、盐巴和少量金疮药,虽不多,却也是雪中送炭。更重要的是,缴获了几十匹完好的战马和一批还算精良的兵甲弓弩。
当队伍重新汇合,清点伤亡时,气氛更加沉重。探查村庄的二百精锐,战死四十七人,重伤十九人,几乎人人带伤。主力接应部队也有数十人伤亡。而最大的打击是,在刚才的混战中,一直昏迷不醒、被严密保护的张汝楫所在的担架队,遭到了一股溃散私兵的冲撞,虽然护卫的亲兵拼死抵挡,但颠簸和惊吓之下,张汝楫伤势急剧恶化,当苏青珞再次查看时,这位铁打的汉子已然气若游丝,高热不退,伤口再次渗出脓血,眼看就不行了。
“张大哥!”辛弃疾跪在担架旁,握着张汝楫那双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温度的手,虎目含泪。
张汝楫似乎回光返照,竟然又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浑浊,却努力地寻找着,最终定格在辛弃疾脸上。他嘴唇嚅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盟……主……末将……先走一步……见……见老君峪的弟兄们去了……告……告诉他们……咱们……还没输……”
他目光又艰难地转向一旁泪流满面的苏青珞和几名浑身是伤、跪在地上的亲兵,断断续续道:“照……照顾好……活着的……弟兄……杀……杀光金狗……还我……河山……”最后一个字吐出,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黯淡,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那只被辛弃疾握住的手,也终于完全松弛下来。
“张将军!”
“将军!”
悲呼声瞬间响起。这位从耿京时代就跟随起义,历经老君峪血战、隐曜谷困守、一路南下不离不弃的悍将,最终没有倒在金军的刀下,却陨落在了自己人的阴谋与截杀之中。
辛弃疾缓缓松开手,将张汝楫的遗体轻轻放平,为他合上双眼。他站起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颤抖,良久,才用一种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冰冷而嘶哑的声音道:“厚殓张将军。带上他,我们一起南下。他要亲眼看着……我们如何杀回去。”
队伍在弥漫着血腥与悲伤的暮色中,再次启程,远离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桃源里”。这一次,他们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哀悼,必须趁着夜色和敌人可能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间隙,尽可能地向南远离。
是夜,队伍在一处更为隐蔽的山涧旁露宿。篝火燃起,却驱不散浓重的悲戚与寒意。人们默默地咀嚼着干粮,处理着伤口,许多人的眼中失去了光泽,只有深深的疲惫与茫然。
中军帐(不过是一顶稍大的帐篷)内,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辛弃疾、陈亮、李珏、魏胜、赵邦杰(太行)、沈钧、墨工、炎生等人围坐。苏青珞也在,她强撑着精神,但眼下的青黑和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今日之敌,绝非盗匪,亦非寻常地方团练。”李珏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沉重,“其装备、阵型、甚至某些口令习惯,皆暗合禁军或精锐厢军路数,却又刻意混杂掩饰。尤其那几面认旗……末将细思,恐与临安某些显贵门下蓄养的‘忠义军’、‘缉私营’之流,颇有相似之处。”他虽未明言史弥远,但意思已到。
陈亮冷笑:“何须猜测?必是史弥远那老贼无疑!截我于淮北在前,遣私兵截杀于荒村在后!其心可诛!其行可鄙!此獠不除,北伐大业,必毁于此类宵小之手!”
魏胜一拳砸在地上,泥土飞溅:“他娘的!老子们在前线跟金狗拼命,这些狗官在后面捅刀子!这朝廷……这朝廷还值得效忠吗?!”
这话说出了许多人心中的愤懑与怀疑。连赵邦杰(太行)也闷声道:“辛兄弟,陈先生,咱们千辛万苦南下,就为了投奔这样的朝廷?给这样的狗官卖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辛弃疾。
辛弃疾缓缓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冷静的眼睛。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沈先生,如今我们还有多少人?多少粮?多少可战之兵?”
沈钧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简册,声音干涩:“连同李将军所部,总计……两千一百余人,其中伤员近八百,重伤失去战力者约三百。粮食……即便加上今日缴获,最多维持五日。可战之兵……不足一千二百。”
“前有金军封锁,后有奸臣暗箭,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辛弃疾缓缓陈述着这残酷的现实,语气却出奇地平稳,“我们似乎已入绝境。”
帐内一片死寂。
“但是,”辛弃疾话锋一转,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我们是从老君峪的血海里爬出来的,是从隐曜谷的绝境中杀出来的!金军数万铁骑没能困死我们,史弥远的鬼蜮伎俩,同样不能!”
他站起身,走到帐口,掀开帘幕,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点点篝火。“张汝楫将军临终所言,诸位可还记得?‘杀光金狗,还我河山!’这才是我们聚在此处的根本!这才是无数弟兄抛头颅、洒热血所图之事!朝廷有忠奸,官场有清浊,但恢复故土、拯救黎民的大义,不会因几个奸佞而改变!”
他转身,目光灼灼:“史弥远越是要阻挠,越是证明我们南下的价值!证明我们这支力量,足以让那些苟安求和的蠹虫感到恐惧!张枢密既遣李将军来援,又密令我等为‘北援先锋军’,便是明证!朝中仍有正气,仍有立志恢复之人!”
“那我们……”魏胜迟疑道。
“继续南下!”辛弃疾斩钉截铁,“但不再是懵懂投奔,而是握紧刀枪、睁大眼睛地去会合!我们要让张枢密看到我们的力量与忠诚,也要让史弥远之流看到我们的锋芒与决心!江淮在望,纵然前路迷雾深锁,帆樯受阻,我们也必须闯过去!为了死去的张汝楫,为了刘韬兄弟,为了所有倒在北地的忠魂,也为了我们自己心中那不灭的火焰!”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上,驱散了些许迷茫与悲观,重新点燃了那几乎被阴谋与背叛浇灭的斗志。
陈亮长吁一口气,慨然道:“幼安所言,正是亮心中所想!奸佞虽恶,正气长存!南下之路,便是涤荡妖氛、廓清玉宇之路!”
李珏也抱拳道:“末将誓死追随督军!必护诸位安全抵达枢密麾下!”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离去准备。辛弃疾独自走出帐篷,仰望夜空。阴云密布,星月无光。他再次握住怀中那枚铁牌,这一次,除了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向南方的、坚定而灼热的搏动。
血已沃红荒村小径,而江淮的迷雾之后,究竟是能载舟远航的浩荡东风,还是足以倾覆一切的惊涛骇浪?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和他的队伍,已别无选择,唯有破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