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天气放晴,阳光普照,却驱不散钢鬃部落上空弥漫的那股沉痛与肃穆。
这一天,是老族长的正式葬礼。
克莉丝收到了一份以部落长老会名义发出的、措辞庄重的邀请函。
她本打算继续晾着摩吉柯,不急于接触,但这葬礼的名义却让她无法拒绝。
不出席,于礼不合,更可能被解读为对逝者的不敬,对她本就微妙的人类使者身份有害无益。
葬礼的规模与隆重程度,让克莉丝暗自心惊。
庄严肃穆的祭台搭建在部落中心的广场上,以苍翠的松柏和素白的花朵装饰,老族长的遗物与象征其一生功绩的图腾被精心陈列。
前来吊唁的族人络绎不绝,几乎整个部落的人都自发聚集于此,人人身着素衣,面色悲戚。
整个过程井井有条,哀乐、仪轨、祭文......每一项都筹备得周全细致,绝不像是短短四天之内仓促能准备好的。
克莉丝与莉娅站在人群边缘一个不起眼却视野良好的位置。
她目光扫过那宏大而哀荣备至的场面,心中冷笑。
看来,摩吉柯在发动那场雨夜政变之前,甚至可能更早,就已经连父亲的身后事都算计在内了。
这份冷酷的周密,令人背脊生寒。
广场上黑压压一片,无论之前是坚定支持摩吉柯的强硬派,还是曾寄望于拉尔拉达的改革派,亦或是摇摆不定的中间派。
此刻,面对老族长的灵位,他们的神情都是一致的沉重与敬重。
这位带领部落从废墟中崛起的老人,其威望早已超越了一切内部纷争。
葬礼按部就班地进行。
一位位长老依次上前,在灵位前献上祭品,发表悼词,或哽咽,或痛哭流涕,捶胸顿足者亦有之,哀恸之情溢于言表,感染得台下许多普通族人也跟着低声啜泣。
克莉丝冷眼旁观着台上那些声泪俱下的表演,微微侧头,在莉娅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莉娅,你觉得,台上这些长老们的眼泪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几分是不得已而为之?”
莉娅金色的眼眸平静地掠过那些悲痛欲绝的面孔,同样轻声回应:
“大部分人,或多或少,总该有些真情实意,毕竟老族长统领部落几十年,恩威并施。”
“但其中真正只有纯粹悲痛,而无其他算计的......”
她的目光转向台下那些默默流泪、神情朴实的普通兽人战士、农夫、妇女。
“恐怕,只有他们了。”
克莉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目光流转,落在身旁不远处一位正不断用粗糙手掌抹着眼泪的熊族中年汉子身上。
他穿着打补丁的皮袄,手掌布满老茧,一看便是最底层的劳动者。
克莉丝刻意收敛了身上那属于强者和外来者的疏离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尊重与好奇,轻声开口问道:
“这位大哥,请问......大家为何都如此伤心?老族长他......一定是一位很好的首领吧?”
那熊族汉子听到人声,转过头。
见是克莉丝这个人类,先是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但看到她脸上认真的询问神色,又看了看台上老族长的灵位,那份警惕化为了更深沉的悲伤。
他用力擦了擦再次涌出的泪水,声音瓮瓮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好?何止是好......”
他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们这些人,很多都是跟着老族长一路苦过来的,几十年前,部落还不是现在这样子,被人类的军队......”
意识到问题,他看了克莉丝一眼,有些尴尬地顿了顿。
“反正就是被打散了,四处逃难,像没了窝的野兽,吃了上顿没下顿,冬天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
说到这,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充满敬意:
“是老族长,把剩下的人一点点聚拢起来,带着大家在废墟上,一砖一瓦,重新建起了家园。”
“是他,拖着病体去跟其他几个同样艰难的部落谈,磨破了嘴皮子,才结成了现在的联盟,让大家有了互相依靠,不再轻易被欺负。”
“是他,定了规矩,分了土地,教大伙儿怎么更好地打猎、种地、养牲口......”
“是他结束了我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给了我们能安心睡觉、踏实干活、养活娃娃的窝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再次哽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粗糙的脸颊淌下:
“他是个真正把族人放在心上的头领......这样的头领,怎么就......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住地抹泪,那悲痛是如此真实而质朴,毫无作伪的可能。
克莉丝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追问,只是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表示了感谢和理解。
她移开目光,再次望向祭台上那肃穆的灵位,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这位老族长,并非仅仅是靠血缘或权术维系统治。
他是开拓者,是重建者,是在这个族群最危难时刻扛起大旗的领袖。
他给予这些兽人的,不仅仅是秩序和庇护,更是一种从破碎到完整、从绝望到希望的记忆与认同。
这份扎根于生存与恩情的威望,是如此深厚,足以让这些质朴的族人在此刻抛却内部纷争的嫌隙,真心实意地为他痛哭流涕。
这也让她更加明白了,摩吉柯为何必须如此处心积虑,甚至不惜采用栽赃这种手段。
面对这样一位深得民心的父亲,任何直接的、粗暴的挑战,都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反噬。
唯有将拉尔拉达彻底污名化,将老族长的死“合理化”,他摩吉柯的接掌,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阻力,甚至某种程度上,继承一部分老族长遗留的权威与期待。
葬礼的哀乐在继续,哭泣声此起彼伏。
克莉丝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忙来忙去的摩吉柯,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