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谷雨，市一院骨科病房的阳光被梧桐叶晒得细碎，落在母亲林慧的病床上，刚好罩住她手里的毛线团。张小莫坐在床边，帮母亲穿针引线——母亲术后手还发颤，穿不上绣花针，指尖的顶针蹭过线尾，银质的光和阳光叠在一起。念念趴在床头柜上，用蜡笔给野雏菊盆栽画叶子，小黄鸭手表的“嘎嘎”声偶尔打破病房的安静。
“李姐，麻烦您把粥再热一下。”张小莫递过保温桶，护工李姐刚接过去，病房门就被“砰”地推开，婆婆提着个红木食盒走进来，金镯子在手腕上晃得刺眼，进门时没留意，镯子“当”地蹭过母亲手背上的输液管，透明的管子立刻晃出波纹，像被风吹动的芦苇。
“哎哟，亲家母，可不敢碰这个！”李姐赶紧扶住输液架，母亲被这一下惊得猛咳起来，胸口起伏着，针管里的药水随着咳嗽上下跳动，手背的针孔泛出淡青。婆婆却没在意，把食盒往床头柜上一放，金镯子又蹭到了念念的蜡笔盒，“哗啦”一声，蜡笔滚了一地。
“妈，您慢点。”张建斌从外面打水回来，赶紧扶住母亲的肩，帮她顺气，“您怎么没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去接您。”
“说什么？我来看看我亲家母还要报备？”婆婆打开食盒，一股浓郁的当归味飘出来，她舀出一碗鸡汤，金镯子在瓷碗边缘划了道白痕，“这是我托老家的老母鸡，炖了六个小时，加了当归和枸杞，补气血的，刚好给你妈补身体，也给小莫调理调理——我已经请好月嫂了，下周一就来，专门伺候你妈，小莫你就安心备孕。”
“备孕？”张小莫刚捡起一支黄色蜡笔，手顿在半空，“妈，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生不生、什么时候生，我们自己决定，而且生男生女都一样，不是为了传宗接代。”
“什么自己决定？”婆婆把鸡汤往母亲面前递，金镯子几乎要碰到母亲的嘴唇，“你妈现在好了，家里有月嫂，我帮你带念念，你不备孕等着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引来隔壁床的侧目，“我这金镯子是给未来孙子准备的，当年我婆婆传给我的，你必须给张家生个带把的，不然我怎么对老张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母亲刚喝了口鸡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攥着被角，指节发白，输液管被震得来回摇晃，药水在管里形成小小的漩涡。“老姐姐，你别逼孩子了。”母亲喘着气，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我这身体还没好，哪能麻烦月嫂，李姐照顾得就很好。”她看向张小莫，眼神里满是心疼，“小莫公司忙，还要陪念念，备孕的事不急。”
“妈，您别转移话题！”婆婆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放，汤汁溅在念念的蜡笔画上，黄色的野雏菊被晕开一小片，“当年你怀小莫弟弟没保住，难道不想让小莫多生一个，凑个儿女双全？”她抓起母亲的手，金镯子蹭过母亲手背上的针眼，“你看小莫现在日子好了，多生一个怎么了？我当年生建斌，生完第三天就下地干活，女人哪有那么娇贵。”
“外婆的手疼！”念念突然站起来，举着小黄鸭手表挡在母亲面前，“老师说，女生和男生一样重要，妈妈说生弟弟妹妹是为了陪我，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她的手表“嘎嘎”叫了两声，像在帮她助威，“而且妈妈要陪我写作业，不能总想着生宝宝！”
婆婆愣住了，看着念念气鼓鼓的脸，金镯子从母亲手上滑下来，砸在床沿上，发出“当”的一声。张小莫走过去，把女儿抱起来，指尖的顶针硌到孩子的后背，念念却反手抱住她的脖子，小声说：“妈妈，我保护你。”
“妈，念念说得对。”张建斌扶住婆婆的肩，语气很坚定，“我们生二胎是为了给念念做伴，不是为了生男孩续香火。上次家庭会议我们就说好了，孩子的事小莫说了算，您别再逼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张体检报告，“这是我和小莫的体检报告，医生说小莫现在压力太大，不适合立刻备孕，要先调理身体。”
婆婆接过体检报告，金镯子垂在报告上，遮住了“建议暂缓备孕”的字样。她的手指摩挲着报告上的字迹，突然叹了口气：“我不是要逼你们，是怕你们老了后悔。”她看向母亲，声音软了些，“当年我生建斌，就是想让他有个伴，可后来政策不允许，只能生一个。现在政策好了，我就想让你们多生一个，以后孩子们互相帮衬。”
“我们知道您的心意。”张小莫把念念放下，走过去帮婆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但我的子宫不是张家的工具，我生孩子是因为我爱这个家，想让念念有个伴，不是为了继承香火。”她拿起母亲织了一半的护膝，上面绣着小小的野雏菊，“您看，妈在给我织护膝，她当年怀弟弟是为了给我做伴，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们现在也是一样。”
母亲攥着毛线针，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老姐姐，你坐下来喝口茶。”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野菊花茶，是陈峰刚派人送来的，“当年我怀小莫弟弟，是怕她一个人孤单，现在小莫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我们做长辈的，别给孩子添堵。”她顿了顿，咳嗽了两声，“你那金镯子，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都能戴，都是张家的宝贝。”
李姐端来一杯温水，递到婆婆手里：“阿姨，您别生气，我老家有个妹妹，生了两个女儿，现在比儿子还孝顺，逢年过节都带着礼物回家。”她指了指窗外的野雏菊盆栽，是陈峰送的，开得正旺，“您看这野雏菊，不管是长在田埂上还是花盆里，都能开花，女孩也一样，能活出自己的样子。”
婆婆喝了口温水，金镯子在杯沿上轻轻蹭了蹭。她看向窗外的野雏菊，黄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疼，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个要强的女人，当年为了生建斌，被生产队罚了半头牛，却从来没觉得生男孩是义务，只是想让孩子有个伴。“是我老糊涂了。”她把金镯子摘下来，放在念念手里，“这个镯子，先给念念戴，等她有了弟弟妹妹，再传给小的。”
念念举着金镯子，看了看张小莫，又看了看婆婆：“谢谢奶奶！”她把镯子戴在手腕上，太大了，滑到了胳膊肘，引得大家都笑了。母亲的咳嗽也好了些，李姐帮她调整了输液管，药水平稳地滴进血管里，像春日的细雨。
“鸡汤凉了，我去热一下。”婆婆拿起保温桶，金镯子在她身后晃着，这次没有蹭到任何东西。张建斌跟过去帮忙，走廊里传来母子俩的对话：“妈，您以后别再提生男孩的事了，小莫听了会伤心。”“我知道了，以后你们的事，我不管了，只要孩子们好好的就行。”
病房里，母亲握着张小莫的手，指尖的顶针蹭着她的掌心：“委屈你了，当年我没能给你留个伴，现在不能再让你受委屈。”她指了指护膝上的野雏菊，“这朵花快绣好了，等你以后生了孩子，我给宝宝织件野雏菊图案的小毛衣，男孩女孩都能穿。”
“妈，我不委屈。”张小莫靠在母亲肩上，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小时候一样，“现在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她看向念念，女儿正拿着金镯子和野雏菊盆栽比大小，阳光照在她的羊角辫上，像镀了层金。
下午，陈峰带着川北灾区的孩子们来看望母亲，孩子们穿着绣着野雏菊的童装，给母亲唱了首《小星星》。婆婆端着热好的鸡汤，给每个孩子都盛了一碗，金镯子在孩子们的头顶晃着，像颗温暖的太阳。“这些孩子真可爱，”婆婆摸着一个小女孩的头，“比男孩还贴心。”
孩子们走后，婆婆把金镯子重新戴在手上，却把当归鸡汤倒进了保温桶：“我明天炖点玉米排骨汤来，小莫不爱吃太补的。”她帮母亲掖好被角，金镯子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背，这次动作很轻，没有蹭到输液管，“月嫂我退了，李姐照顾得好，我就在家里帮着带念念，给你们做晚饭。”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病房里的野雏菊上，花瓣被染成了橘色。母亲织着护膝，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婆婆坐在旁边择菜，金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张建斌在帮念念修小黄鸭手表；张小莫靠在床头，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所谓的家庭，不是要所有人都按一个标准生活，而是在矛盾中相互理解，在分歧中彼此包容。
输液管里的药水还在平稳地滴着，没有再被咳嗽震得摇晃。张小莫摸了摸手指上的顶针，又看了看婆婆手上的金镯子，突然明白，这两件东西，一个承载着女性的坚韧，一个承载着传统的牵挂，看似不同，却都藏着对家的爱——就像那些野雏菊，不管是长在川北的田埂上，还是上海的病房里，都能在风雨里扎根，在阳光下绽放。
临走时，念念把自己画的野雏菊贴在母亲的床头，上面写着“外婆快点好，我们一起种雏菊”。婆婆看着画，突然说：“等你妈好了，我们一起去川北，看看那里的野雏菊，也看看那些可爱的孩子。”金镯子在她手腕上晃了晃，映着夕阳的光，像朵盛开的花。
张小莫牵着念念的手，张建斌帮着推父亲的轮椅，婆婆跟在后面，手里提着空的保温桶。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渐渐淡了，混合着野雏菊的清香。她知道，未来的日子里，婆婆或许还会偶尔提生男孩的事，但那些话语里，再也没有了胁迫的意味，只剩下长辈的牵挂。而她的人生，就像这野雏菊，不管遇到多少风雨，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就能一直朝着阳光，坚定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