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海州的天刚蒙蒙亮,我的手机就在枕边震动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上“李伟民”三个字,我从床上坐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
顾影的效率,比我想象中还要快,还要狠。
“老江啊,这么早没打扰你休息吧?”电话那头,李伟民的声音亲热得有些过分,全然没了昨天那副公事公办的官腔,“哎呀,我是昨晚一夜没睡啊。我想来想去,你说得对,那一千多号工人的安置是大问题,更是政治任务。我们做干部的,不能只看Gdp,不看民生嘛!”
他在电话里大义凛然地自我检讨了一番,最后话锋一转:“那个重组方案,我连夜向书记做了汇报。书记指示:特事特办!关于土地变性和税收优惠,市里原则上同意。红头文件正在走流程,今天下午就能盖章。你什么时候过来拿?”
“辛苦李市长了。”我对着空气,语气平静,“我派人去取,就不劳烦您亲自送了。”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这座苏醒的城市。
我知道李伟民为什么变脸。
昨晚顾影给我看的那份材料里,并不是什么艳照或受贿记录,而是一份李伟民的小舅子在蓝帆制药做基建工程时,留下的烂账清单。数额不大,但在蓝帆破产清算的关键时刻,这笔烂账一旦被翻出来,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赵鹏的“拆分方案”必然导致清算,清算就会查账。而我的“重组方案”,则是把这些烂账打包消化,永远埋在土里。
顾影只是让人把这份清单复印件,夹在今天的《海州日报》里,送到了李伟民的案头。
这就是权术。不需要大动干戈,只需要在对方最软的肋骨上,轻轻戳一下。
下午两点,华康集团大会议室。
这一次,气氛比上次还要剑拔弩张。一个月期限已到,今天是决胜局。
赵鹏依旧是一身精致的定制西装,春风得意。他身后站着两名外籍顾问,面前摆着一份厚厚的全英文意向书,封面上那几个国际顶级基金的LoGo熠熠生辉。
“钱董,”赵鹏率先发难,他甚至懒得看我一眼,“幸不辱命。KKR和淡马锡已经正式签署了投资意向书。只要我们这边签字,首期一亿美金,一周内到账。另外,海州市长那边我也沟通好了,外资引入仪式都准备好了。”
他得意地敲了敲桌子,目光挑衅地扫向我:“江总,你的‘红头文件’呢?该不会还在哪个科长的抽屉里压着吧?”
马国良和吴建生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在他们看来,我这个只有空头理想的“土派”,怎么可能斗得过手握美元和市长支持的“洋派”。
我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向身后的方舟点了点头。
方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一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文件,轻轻放在了钱云章的面前。
那是海州市政府刚刚出台的《关于支持蓝帆制药重组复兴的若干意见》,下面盖着鲜红的市府大印。
赵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猛地抓过文件,快速翻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这不可能!”他失声喊道,“李伟民昨天还跟我说这事办不了!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出文件了?土地变性?税收减免?这……这是违规操作!”
“赵总,注意你的措辞。”我冷冷地开口,“这是海州市政府的集体决策,是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你说违规,是在质疑海州市委班子的党性吗?”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鹏瞬间语塞。
“好,就算你拿到了政策。”赵鹏咬着牙,迅速调整战术,“但你有钱吗?重组需要真金白银!我的方案有一亿美金,你有什么?华康账上那点钱,填债务窟窿都不够!”
“谁说我们没钱?”
我又向方舟示意。
方舟拿出了第二份文件——《天穹资本战略入股协议》。
“天穹资本?”赵鹏皱起眉头,“这是哪冒出来的野鸡公司?听都没听说过。他们能出多少钱?”
“不多,也就是两个亿。”我淡淡地说,“但这笔钱是‘劣后级’资金,专门用于工人安置和前期启动。更重要的是,他们承诺不干预企业经营,只做财务投资人。”
钱云章一直眯着的眼睛,在听到“天穹资本”四个字时,猛地睁开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显然知道这家公司背后的主人是谁。
“有点意思。”钱云章端起茶缸,轻轻吹了吹,“小江啊,没想到你连这尊‘神’都能请动。”
赵鹏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两个亿人民币?我那是一亿美金!而且我有辉瑞的技术转让协议,我有……”
“你有的,只是一场骗局。”
我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提高。
我从文件夹的最底层,抽出了顾影给我的那张“底牌”——一份全英文的电子邮件打印件。
那是赵鹏的合作基金发给总部的一封内部评估邮件。
“赵总,要不要我给大家念念这封邮件的内容?”我举起那几张薄薄的纸,目光如刀,“你的合作伙伴在邮件里说:‘蓝帆制药的专利价值被严重高估,真正的价值在于那块被低估的工业用地。建议在收购后,通过关联交易压低地价,将土地资产转移至离岸公司……’”
轰!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转移资产,压低地价,这是典型的国有资产流失,是红线中的红线!
赵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来想要抢夺那份文件:“你……你这是商业间谍行为!这是非法获取的!”
“是不是非法,纪委和经侦会去判断。”我将文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但我知道,如果你那个方案落地,华康集团就会成为协助外资窃取国有资产的罪人!这个责任,你赵鹏担得起吗?!”
死一般的寂静。
赵鹏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那股华尔街精英的傲气,此刻荡然无存。他输了,输在太贪,也输在太自信,他以为这里的游戏规则只有“利润”,却不知道还有“底线”。
钱云章慢悠悠地合上了那份红头文件。
“看来,胜负已分。”他看着赵鹏,眼神变得冰冷,“赵总,你的那个方案,封存吧。以后这种有政治风险的项目,少碰。”
然后,他转向我,笑容重新变得慈祥:“小江,做得好。蓝帆的项目,你全权负责。散会。”
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身后赵鹏愤怒摔杯子的声音。
但我没有回头。
我赢了。我保住了蓝帆,保住了那一千多个家庭。
但我心里,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回到办公室,方舟关上了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庆祝,而是静静地站在我办公桌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天穹资本战略入股协议》。
“师父。”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刚才仔细看了这份协议的补充条款。”
我点了一根烟,没有看他:“嗯。”
“条款里规定,蓝帆厂区那块地,在变更性质后,其商业开发权将独家授予天穹资本下属的地产公司。而且……转让价格是市场价的70%。”
方舟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那是信仰崩塌的声音。
“这块地是蓝帆最值钱的资产!如果我们自己开发,或者公开拍卖,利润至少能多出五个亿!现在等于白白送给了天穹资本。师父,这就是我们赢的代价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国有资产流失吗?”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这个年轻的、像极了当年的自己的孩子。
他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
“方舟,”我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你觉得赵鹏的方案是什么?”
“是屠杀。”方舟毫不犹豫地说。
“对,那是屠杀。把人杀光,把肉吃光。”我指了指那份协议,“而这个,是截肢。”
“为了保住蓝帆的命,为了保住那一千多号人的饭碗,我们必须切掉这块肉,喂给那只拦路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过关。”
“可是……”方舟眼眶红了,“这不干净!我们以前在发改委,最恨的就是这种权钱交易,这种利益输送!您教过我,路要走得正,才能走得远。可现在……”
“现在我们不在发改委了!”
我猛地掐灭烟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暴躁,“这里是商场!这里没有非黑即白!如果我不签这份协议,明天蓝帆就会被拆成废铁,那一千多个工人就会去喝西北风!到时候你拿着你的‘干净’去跟他们解释吗?告诉他们,虽然你们饿死了,但我们的手续是合规的,我们的道德是完美的?!”
方舟被我的爆发吓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他低下了头,将那份协议轻轻放在桌上。
“我明白了,江总。”
他改了口,不再叫我“师父”。
“我去准备签约材料。”
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知道,我赢得了项目,却失去了一个纯粹的追随者。
那个曾经的江远,那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理想主义者,在这个下午,死了。
晚上的庆功宴,设在海州最好的酒店。
顾影坐在我身边,依旧是那样光彩照人。天穹资本的几个合伙人轮番给我敬酒,嘴里全是“江总英明”、“合作共赢”的恭维话。
李伟民也来了,他端着酒杯,满脸堆笑,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龌龊。
“江总,这次多亏了你啊,帮市里解决了个大雷。来,我敬你一杯!”
我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
这酒,价值不菲。这局,更是昂贵。
我用一块价值数亿的地皮,换来了这群人的笑脸,换来了蓝帆的重生。
值吗?
如果是以前的江远,会把酒泼在他们脸上,愤然离席。
但现在的江远,只是微微一笑,碰了碰杯。
“李市长客气,都是为了工作。”
我仰头,将那杯苦涩的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我终于学会了在这个泥潭里游泳。只是不知道,当我游上岸的那一天,身上还能剩下几分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