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的肉铺开在巷子口第三间,红木招牌被油星浸得发亮,王记鲜肉四个字的笔画里总嵌着层洗不净的暗红。他那杆用了五年的铜秤就挂在门楣下,秤砣晃悠时总带着股铁锈混着血腥的怪味,街坊们都说,这味儿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入秋后的头场雨下了整宿,天刚蒙蒙亮,王二狗就踩着水洼往肉铺赶。钥匙插进锁孔时,他听见里头传来声,像是秤砣在晃。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子甜腥气扑面而来,比往常浓重了十倍,混着屋檐滴下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了道淡红的水痕。
邪门了。王二狗嘟囔着摸黑开灯,六十瓦的灯泡忽明忽暗闪烁了三下才稳住。铜秤还好好挂在钩子上,只是秤盘里多了些黏糊糊的东西,像是被水泡胀的猪脑,泛着层灰白的光泽。他抄起旁边的铁钩想把那东西扒拉下去,钩子刚碰到秤盘,整杆秤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秤砣撞在铁架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谁他妈装神弄鬼?王二狗嗓门陡然拔高,可空荡荡的肉铺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墙角的冰柜发出低沉的嗡鸣,压缩机启动的瞬间,灯泡又暗了暗,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挂满猪肉的铁架上,像极了被剥皮的人。
那天第一个来买肉的是对门的张老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要二斤五花肉。王二狗把肉往秤盘上一放,眼皮突然跳得厉害。秤杆明明压得很低,指针却偏偏停在一斤七两的刻度上,那根红漆标出来的准星像是活了似的,在的刻度间微微颤动。
二狗啊,你这秤是不是不准了?张老太眯着老花眼凑近看,我昨儿买的排骨就少了半两。
王二狗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硬:您看花眼了,我这秤准得很。他偷偷用脚勾了下秤杆底下的木楔子——那是他去年偷偷装的机关,能让秤盘沉下去半寸,多收些分量。可今天这木楔子像是卡住了,怎么踹都不动。最后他咬着牙添了块猪油,才算把秤杆压平。
张老太走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雨点打在油布篷上噼啪作响。王二狗盯着空荡荡的秤盘,发现早上那滩黏糊糊的东西不见了,只留下圈淡红的印子,用抹布擦了三遍都没擦掉,反倒越擦越亮,像块凝固的血渍。
接下来的三天,秤就没准过。不管放什么东西上去,指针总往的方向偏,而且每次都不多不少,刚好差三两。王二狗把秤卸下来翻来覆去地检查,铜秤杆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秤砣的分量也分毫不差,可只要一挂上钩子,那指针就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执拗地偏向左边。
到了第四天夜里,王二狗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从窗缝里钻进来,挠得他心头发痒。他摸出枕头底下的菜刀,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巷子口的路灯忽明忽暗,雨丝在光线下看得格外清楚。他的肉铺门虚掩着,门楣下的铜秤正在无风自动,秤砣晃悠的幅度越来越大,咔嗒咔嗒的碰撞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突然,秤盘里凭空冒出来团模糊的东西,像是被剁烂的血肉,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微微起伏,仔细看的话,能发现那团血肉里还嵌着些白森森的碎骨渣。
王二狗的后颈瞬间爬满了冷汗,握着菜刀的手止不住地抖。他眼睁睁看着那团血肉里浮起张纸片,黄得发脆的纸面上,用暗红的东西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血写的,又像是用猪肉的黏液糊上去的:上次你多收的三两,该还了。
他没忍住叫出了声,窗帘一声掉回原处。等他再鼓起勇气掀开时,肉铺的门已经关紧了,铜秤静静地挂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王二狗起得格外晚,肉铺开门时已近中午。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把肉铺里的血腥气晒得愈发浓重。他刚把半扇猪挂到铁架上,就看见邱柏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二狗哥,邱柏的声音发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杆铜秤,我...我想问问,上周三你卖给我妈的那块后座肉,到底多少斤?
王二狗心里一紧。上周三确实有个穿碎花衫的女人来买后座肉,说是给住院的男人补身体,他当时看对方急着赶路,就多收了三两的钱。怎么了?他强装镇定地拿起刀,刀刃碰到砧板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我妈昨天没了。邱柏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急性胰腺炎,送到医院时已经救不回来了。她临走前还念叨,说那天买的肉不对劲,吃着发苦,像是带着血沫子...
王二狗的手猛地顿住,菜刀掉在地上。他想起那个女人付账时,手腕上确实有圈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当时他只当是干活时不小心碰的,现在想来,那淤青的形状,竟和他秤盘边缘的花纹有些相似。
你那秤...邱柏突然指向门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不是有问题?我刚才看见秤盘里...有团红乎乎的东西,像只手...
王二狗猛地抬头,铜秤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秤盘空空如也。可就在他眨眼的瞬间,似乎瞥见秤杆上的红漆准星动了动,像是有根无形的手指在上面划了下。
那天下午肉铺没再开张。王二狗把自己关在铺子里,翻箱倒柜找那杆秤的来历。他记得这秤是五年前从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手里买的,当时老头说这秤是从屠宰场收来的,曾经吊死过一个克扣工钱的账房先生。他当时只当是玩笑,现在想来,老头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的不是笑,是恐惧。
日头偏西时,沐沐抱着个保温桶出现在门口,她是邱柏的未婚妻,此刻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二狗哥,邱柏让我来拿点肉,她的声音哽咽着,他说...说阿姨生前最爱吃你做的红烧肉...
王二狗看着她手里的保温桶,突然想起那个穿碎花衫的女人,也是用这样的保温桶来装肉的。他抓起块五花肉往秤上放,这一次,指针干脆利落地停在了标准刻度上,可秤砣却在没人碰的情况下,自己转了半圈,露出背面刻着的模糊字迹——那字迹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仔细辨认,能看出是个字。
够了吗?沐沐怯生生地问,伸手想扶一下晃悠的秤砣。
别碰!王二狗突然大吼一声,吓得沐沐猛地缩回手。他看着沐沐手腕上的银镯子,想起那个女人也戴着同样的镯子,只是上面缠着圈红绳,当时他还觉得俗气。
沐沐被他吼得眼圈泛红,抱着保温桶转身要走。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王二狗看见她身后的秤盘里,慢慢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秤盘的纹路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汇成了个小小的血洼。而秤杆上的指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往的刻度移动。
那天晚上王二狗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吊在肉铺的铁架上,那杆铜秤的秤钩深深嵌进他的后颈,秤砣晃悠着,每晃一下,他就觉得骨头被扯得生疼。有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个血淋淋的保温桶,桶里盛着团跳动的血肉,上面浮着张纸条,写着该还了。
惊醒时已是深夜,王二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他摸黑去厨房倒水,经过客厅窗户时,突然看见对面肉铺的灯亮着。那盏六十瓦的灯泡在雨雾中泛着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个人影在里面晃动,手里像是拎着什么东西,在砧板上剁得咚咚响。
他壮着胆子下楼,悄悄绕到肉铺后门。后窗没关严,留着道指宽的缝。往里看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秤盘里蹲着个女人,穿着件被血浸透的碎花衫,正用指甲抠着秤杆上的红漆,每抠一下,就有血珠从她指缝里渗出来,滴在秤盘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还差三两呢。女人突然转过头,脸像是被水泡过似的发胀,五官都泡得模糊,唯有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王二狗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连鞋跑掉了一只都没察觉。他跌跌撞撞冲进家门,反锁了三道锁,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混着隐约传来的剁肉声,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的神经。
第二天一早,街坊们发现王记鲜肉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半扇猪还挂在铁架上,苍蝇嗡嗡地围着腐败的肉糜打转。那杆铜秤依然挂在门楣下,秤盘里盛着三两暗红的肉糜,上面压着张黄纸,用血写着三个字:
还清了
而王二狗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在凌晨看到个模糊的人影背着什么东西往河边走,那东西沉甸甸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也有人说,深夜路过肉铺时,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秤砣晃动的声音,咔嗒,咔嗒,像是有人在一点点称量着什么,直到天明才渐渐平息。
后来那间肉铺空了很久,铜秤依旧挂在门楣下,只是再也没人敢碰。有回刮台风,秤砣被吹得剧烈摇晃,撞断了钩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有人捡起来看,发现秤砣里面塞满了干枯的血肉,暗红色的,像是被晒了很久的血痂,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再后来,那里开了家花店,老板娘是个叫青禾的年轻姑娘。她总说每天清晨整理花枝时,总能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尤其是在阴雨天,那味道就格外清晰。有次她想把那杆旧秤取下来,刚碰到秤杆,就看见秤盘里凭空多了片干枯的花瓣,暗红色的,像极了用血染过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