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无数根针在扎,青天把伞骨压得更低些,裤脚还是被斜飞的雨丝打湿了。路灯在雨雾里晕成一团黄,他踩着水洼往前走时,忽然发现脚下的影子不太对劲。
寻常人的影子该和身体保持一致,可他的影子正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腰,像在对着地面鞠躬。
青天猛地顿住脚步,伞沿的水流顺着下巴往下滴。他试着挺直脊背,影子却弯得更低了,肩膀几乎要贴到地面。雨里的风突然变凉,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话——影子不听话,是被脏东西缠上了。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
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在公司茶水间。他对着镜子笑,想看看领带是不是歪了,镜面上自己的笑容还没褪去,地上的影子却咧着嘴往下撇,嘴角弯出个哭丧似的弧度。当时他以为是灯光角度问题,直到上周在地铁里,他靠着扶手站着,对面车窗映出的影子突然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车窗上的广告灯箱正好闪过一道强光,影子又恢复了正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伙子,借过。”身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青天侧身时,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抱着个菜篮子,篮子里的茄子紫得发黑。老太太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脚边看了半天,“你这影子……不对劲啊。”
青天的心猛地一沉:“阿姨,您看出来什么了?”
“影子是人的魂根,”老太太往他脚边啐了口唾沫,动作快得像在驱邪,“你的魂根被人拽着了,再这样下去,要被拖走的。”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打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青天想再问些什么,老太太已经佝偻着背走进了雨幕,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飘着,像面褪色的旗子。
他攥着伞柄的手开始发颤。这栋老小区是半年前搬来的,房租便宜,但总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楼道里的声控灯永远要咳嗽三声才亮,顶楼的水箱夜里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还有住在对门的白宛儿,每天傍晚都要在门口烧三炷香,香灰堆在台阶上,像座小小的坟。
“你回来了?”对门的门突然开了道缝,白宛儿探出头来,她今天没化妆,脸色白得像纸,“刚才看见你在楼下站着,淋雨了?”
青天点点头,正想说影子的事,白宛儿却突然把手指竖在嘴边:“别在门口说这些,进来坐。”
她家的客厅里摆着个神龛,香炉里的三炷香正冒着青烟,空气里混着檀香和艾草的味道。白宛儿给她倒了杯热水,指尖碰到杯壁时,青天看见她手腕上有圈淡青色的印记,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你也遇到怪事了?”白宛儿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瞟着门口,“我前阵子总梦见有人拽我的脚,醒来时床单上总有黑印子,像被人踩过。”
青天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你的影子……也不对劲吗?”
白宛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也……”她突然压低声音,“这楼里死过人,就在你住的那间房。三年前,有个叫楚涵生的男人在屋里上吊了,发现的时候,尸体都硬了,影子贴在地板上,抠都抠不下来。”
青天的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他想起搬进来那天,地板角落确实有块深色的印记,当时中介说是打翻的墨汁,现在想来,那形状倒像个人影。
“楚涵生为什么上吊?”
“不知道,”白宛儿往香炉里添了把香灰,“只听说他死之前,总说自己的影子不听话,会对着墙哭,会在半夜里走路。”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青天突然想起刚才在路灯下的影子,那弯腰的弧度,像极了上吊的人悬空时的姿态。
“他的影子……”青天的声音发紧,“最后怎么样了?”
白宛儿的手顿了顿,香灰撒在了茶几上:“烧了。他家里人来收尸的时候,把地板撬了,连同那块影子一起烧了。但那天晚上,整栋楼都能听见哭声,像有什么东西在火里叫。”
青天猛地站起来,水杯里的水晃出来,在茶几上洇出个深色的圆。他得回去看看,现在就去。
白宛儿想拦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要是看见影子有异动,就往它身上泼黑狗血,镇得住。”
楼道里的声控灯果然又坏了,青天摸着墙壁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楼梯转角的窗户没关,雨丝飘进来打在脸上,凉得像冰。他在三楼平台停住脚步,借着窗外的闪电,看见自己的影子正顺着楼梯扶手往上爬,四肢舒展得像只蜘蛛。
闪电灭的瞬间,影子又贴回了他脚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打开家门时,一股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饭菜的香味,倒像生肉在水里泡久了的味道。青天摸开关的手顿住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地板上的墨汁印记变得更深了,边缘处还在微微蠕动,像活物的皮肤。
他退到门口想关门,脚边的影子突然动了。
这次不再是弯腰或哭丧,影子像被人从地面上拎了起来,边缘处卷成波浪形,慢慢往上攀。青天低头时,看见影子的顶端裂开了道缝,缝里没有颜色,只有一片纯粹的黑,像被人用刀划开的伤口。
“啊——”他惊叫着后退,后背撞在门框上。影子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踝,冰凉的触感像浸了水的布,死死地缠着他的骨头。
他想起白宛儿的话,转身就往厨房跑,想找把刀什么的。可刚跑到客厅中央,影子突然猛地收紧,他被拽得往前扑,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疼得眼冒金星。
那道裂缝在影子的“脸”上越张越大,横贯整个地面,像张咧开的嘴。青天盯着那道裂缝看时,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个模糊的声音,像有人在水里说话。
“……陪我……”
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气泡破裂的“咕噜”声。青天挣扎着想爬起来,影子却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缠,冰凉的触感透过裤子渗进来,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看见地板上的墨汁印记在动,边缘处的黑正在扩散,慢慢连成一片。那些黑色的液体里浮出些模糊的碎片——上吊的绳结,翻倒的椅子,还有张脸,苍白的,眼睛睁得很大,嘴角却弯着,像在笑。
是楚涵生。
青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影子已经缠到了他的腰,勒得他喘不过气。他胡乱地在地上抓,指尖碰到个冰凉的东西,是白天从超市买的可乐,还没开封。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可乐瓶砸向影子的“脸”,塑料瓶在地上滚了几圈,可乐洒出来,在地板上洇出片深色的渍。影子似乎被激怒了,猛地收紧,青天感觉肋骨都要被勒断了。
“陪我……数地砖……”
那个声音更清晰了,就在耳边,带着股潮湿的霉味。青天扭头时,看见楚涵生的脸正贴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里的白眼球占了大半,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里面黑黄的牙。
“我数了三年,”楚涵生的舌头像条湿滑的蛇,舔过他的耳垂,“这屋里有108块地砖,可我总也数不清,你帮我数完,我就放你走。”
影子突然松开了些,青天趁机往前爬,手指摸到了茶几底下的东西——是他前几天买的美工刀,本来想裁快递盒用的。他反手握住刀,猛地往身后刺去,刀刃划破空气时,听见“吱”的一声尖叫,像指甲刮过玻璃。
楚涵生的脸消失了,影子却变得更黑了,像被墨汁泡过。它顺着地板往墙角缩,边缘处的裂缝还在张合,像在无声地哭。
青天扶着墙站起来,后背全是冷汗。他看着墙角的影子,突然想起白宛儿的话,转身冲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盆水,又翻出橱柜里的盐罐,往水里撒了半罐盐。
“小时候奶奶说,盐水能驱邪。”他喃喃自语,端着水盆走到墙角,影子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像在害怕。
青天深吸一口气,把盐水猛地泼了过去。
“滋啦——”
影子被盐水浇到的地方冒出白烟,发出烧塑料似的臭味。它缩成一团,在地板上滚来滚去,裂缝张得更大了,里面传出楚涵生的哭声,凄厉得像个孩子。
“别烧我……我只是想找人陪我……”
青天看着它在盐水里挣扎,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但想起刚才被勒住的窒息感,又硬起心肠,转身去拿打火机。他记得抽屉里还有半盒火柴,是上次点蚊香剩下的。
就在他摸到火柴盒的瞬间,影子突然停止了挣扎。它在地板上摊开,慢慢恢复成正常的形状,只是颜色比平时深了许多,像块浸了水的黑布。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银辉。青天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半天,它安安静静地贴在地上,和身体保持着一致的姿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松了口气,瘫坐在沙发上,打火机从手里滑落在地。
第二天早上,青天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开门,看见白宛儿站在门口,脸色比昨天更白了。
“你没事吧?”白宛儿往他屋里探了探头,“昨晚我听见你屋里有动静。”
“没事,”青天勉强笑了笑,“可能是老鼠。”
白宛儿的目光落在他的脚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指着地板往后退:“你的影子……你的影子在笑!”
青天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咧着嘴,嘴角弯出个诡异的弧度,和昨天楚涵生的笑容一模一样。影子的边缘处,有道细细的裂缝正在慢慢扩大,里面透出些黑色的东西,像头发。
“它没走,”白宛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它融进你的影子里了!”
青天感觉脚下一凉,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脚踝往上爬。他想抬脚,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影子正像胶水一样把他粘在地上。裂缝里的黑头发越来越多,缠上他的小腿,带着股潮湿的霉味。
“我数清楚了,”楚涵生的声音从影子里传出来,带着满足的笑意,“108块,不多不少。现在,该你留下陪我了。”
影子猛地收紧,青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他看见白宛儿的脸在门口变得越来越小,听见她的尖叫声渐渐远去。地板上的墨汁印记突然活了过来,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他的视线。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影子正对着墙壁鞠躬,弯出个上吊的弧度。
三天后,白宛儿报警了。警察打开青天的房门时,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地板上的墨汁印记变得更深了,像个人影趴在那里。墙角的美工刀上沾着几根黑色的头发,茶几上的盐水盆里,沉着半根烧完的火柴。
新搬来的租客是个叫沐沐的女孩,收拾屋子时,总觉得地板上的影子不太对劲。她对着镜子梳头,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在笑,地上的影子却咧着嘴,像在哭。
窗外的月光正好照进来,影子突然弯下腰,对着地板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