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煤油灯的光晕在林说完那番关于“歼灭”的冷酷预言和近乎“窝囊”的应对策略后,剧烈地摇曳了一下,仿佛也被这沉重的气氛所惊扰。
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烟草的气息,让空气变得愈发凝重。
争论声四起,可渐渐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压抑的沉默。
林的判断太过尖锐,直接刺穿了某些同志心中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悲壮幻想。
胡戈·埃贝莱因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枪套,威廉·皮克则反复折叠着面前的一张便条,纸张发出细碎的声响。
卡尔·李卜克内西紧握的拳头放在桌上,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内心的激愤:“冯·俾斯麦顾问,按照你的分析,我们似乎只有撤退和隐藏这一条路?”
“难道无产阶级的勇气,就要这样消磨在无尽的躲藏之中吗?”
林迎着他的目光,眼神中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基于残酷计算的冷静。
他注意到罗莎·卢森堡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披肩的流苏。
而列奥·约吉希斯则保持着惯有的姿势,只有微微眯起的眼睛透露着他正在专注思考。
“李卜克内西同志,这不是撤退,而是战略转移。”
“这不是隐藏,而是为了更有效地斗争。”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认为,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接下来的这场斗争,不会在几周内结束。”
“它可能持续一两个月,甚至更久。”
“这将会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的过程。”
“长期?”
威廉·皮克忍不住插话,他的手指停在了折叠到一半的便条上,“工人群众的热情和物资储备,恐怕难以支撑一场长达数月的公开武装冲突。”
“我们现在连基本的武器供应都难以保证。”
“是的,所以,我们不能进行持续的、大规模的公开武装冲突。”
林果断地回答,“在敌人占据绝对军事优势的阶段,我们的主要战斗方式,不应该是固守街垒等待被炮火摧毁,而应该是游击战。”
“游击战?”
这个词让几位与会者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这个时代的欧洲工人起义,更多遵循的是巴黎公社式的街垒战传统。
“游击战?”
“你是说像巴尔干半岛那些民族主义者那样的战斗方式?”
“不完全是。”
林开始详细阐述,他的话语将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军事思想带入了这间柏林的地下室,“我所说的游击战,在这里的具体形式为城市游击战。”
“其核心原则可以概括为:”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柏林地图前,手指沿着工人聚居区划过:
“当敌人重兵压境,我们便化整为零,从主要街道退入错综复杂的工人区,甚至分散到郊区,避开其锋芒。”
“当敌人占领某一区域,驻扎下来,我们的小股精锐小队就不断进行骚扰袭击,破坏其补给,狙击其军官,让他们日夜不宁,无法巩固统治。”
“当敌人因长期的清剿而疲惫不堪、士气低落时,我们便抓住机会,集中优势兵力,打击其薄弱环节,吃掉他们的小股部队。”
“当敌人最终被迫撤退时,我们便追击、扩大战果。”
他环视众人,看到卢森堡和约吉希斯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而李卜克内西依旧眉头紧锁。
赫尔曼·邓克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确实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我们的力量。”
“但是,冯·俾斯麦同志,这样的战斗方式能够带来决定性的胜利吗?”
“问得好。”
林转过身,面向众人,表情严肃,“游击战并非最终目的。”
“它是在我们力量薄弱时保存自己、消耗敌人的手段。”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不断寻找、创造并最终抓住一个决定性的时机——”
“一场能够彻底打垮自由军团主力,至少是柏林地区自由军团主力的全面战斗。”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这场战斗,必须精心策划,集中我们一切可能的力量,务求给予其毁灭性打击。”
“我要强调的是,这场战斗的目标不是占领皇宫,而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我们要打断自由军团的脊梁,让艾伯特政府失去最锋利的爪牙。”
“打赢了又如何?”
威廉·皮克提出了关键问题,“即便我们能在柏林重创自由军团,艾伯特政府仍然存在,国防军的力量依然完整,更何况还有协约国的态度。”
“问得好,皮克同志。”
林赞许地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即使我们赢得了那场决定性的全面战斗,我们也绝不可能立刻夺取全国政权。”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结论充分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认知。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看看巴伐利亚,”他举例道,“即使在那里,在那个苏维埃政权已经成立的地方,艾斯纳遇刺后,苏维埃政权也面临着巨大的内外压力,而其影响力远未覆盖整个德国。”
“我们德共在整个德国的群众基础,还远远不够雄厚。”
“在广大的农村,在小资产阶级左翼中,甚至在许多尚未完全觉醒的工人群体中,我们的影响力依然有限。”
“此刻若贸然夺取柏林,宣布成立苏维埃共和国,只会让我们成为一个被全国反动势力包围的孤岛,重蹈巴黎公社的覆辙。”
他的分析像冷水一样浇在人们心头,却也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力量。
李卜克内西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已经松开,卢森堡的眼神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
“因此,我的战略构想是:”林总结道,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同志,“通过灵活的游击战,消耗敌人,锻炼我们的队伍,等待时机。”
“在时机成熟时,通过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清除掉柏林及周边地区反动势力的主要武装力量,尤其是最危险、最残暴的自由军团。”
“然后,在敌人暂时失去武力依托、陷入混乱的窗口期,我们不是急于去组建一个无法巩固的政权,而是应该再次主动地、有组织地转入群众工作和地下发展。”
他描绘了一幅与传统起义截然不同的图景:
“利用我们消灭自由军团后获得的威望和喘息空间,将工作重心重新放回到深入工厂、社区、农村,去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教育群众,将‘毛细血管’网络铺设到更广阔的地区。”
“当我们的力量真正扎根于整个德意志的肌体之中时,夺取政权才会是水到渠成、真正稳固的事情。”
林最后总结道,声音中带着一种罕见的激情:“眼前的斗争,不是为了明天就坐上总理的宝座,而是为了给后天的彻底胜利,扫清最凶恶的拦路虎,并积蓄最磅礴的力量。”
会议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林知道,他的战略,充满了东方式的智慧,强调忍耐、迂回和长远的积累。
这与欧洲传统工人运动中常见的、带有某种浪漫主义色彩的决战冲动截然不同。
可是,革命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完成的。
忍,不是认输了。
忍耐,就是要想得开,挺得住!
罗莎·卢森堡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神复杂,既有对林战略远见的欣赏,也有对现实严峻的无奈。
她轻声说道,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意味着,我们将要经历一个更加漫长、更加黑暗的隧道。”
“但是,也许这才是真正负责任的革命道路。”
列奥·约吉希斯则看着林,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年轻人。
他提出的,不仅仅是一种战术。
更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却可能真正通向胜利的、截然不同的革命道路。
窗外,二月的寒风呼啸着掠过柏林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