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把最后一截香插在轿顶的青铜烛台上时,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三声。
青竹扎的轿身泛着冷光,八盏白纸灯笼无风自动,灯影里浮着八张青灰色的脸——是他养了三年的八个枉死鬼,最小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而立之年。
“爷,去哪?”为首的小鬼咧开嘴,牙缝里还塞着半枚锈铜钱。
陈九扯了扯玄色轿帘,月光照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上:“城南米铺,送两坛酒。”
小鬼们哄然应下,轿杆突然泛起黑雾,八具无骨的鬼身缠上轿杠,青竹轿竟轻得像片云,掠过青瓦屋顶时带起一阵穿堂风。
这是陈九的营生。自记事起,他就跟着爷爷学“阴阳轿夫”的本事——用《渡魂经》养鬼,以血为契驱鬼,能让枉死的魂儿替活人跑腿,夜行千里不沾因果。爷爷临终前说:“这术法是双刃剑,你替鬼解了执念,鬼替你担了业障。用一次,折你十年阳寿。”
可陈九没得选。三年前他替赌鬼送了封休书到阴间,换得三十块大洋给重病的娘抓药。娘走后,他守着半本残卷和八口薄棺材(那是养鬼的坛子),在城隍庙后巷支了个“陈记快轿”的木牌。
这夜的生意却透着古怪。
卯时三刻,陈九把轿停在城南破庙。米铺掌柜哆哆嗦嗦接过酒坛,香案下的土地公像突然裂开条缝,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张婴儿的生辰八字,墨迹晕开,像团凝固的血。
“陈爷……”掌柜的声音发颤,“昨儿夜里,我家那口子梦见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说孩子在您轿里……”
陈九的后颈窜起凉意。他掀开最末位的轿帘,本该空着的轿底,赫然躺着个红漆木匣,锁孔里插着半截银簪,簪头雕着朵并蒂莲。
鬼轿在鸡叫前又动了起来。这次陈九没喊那些小鬼,他自己攥紧轿杆,指节泛白——他要用爷爷教的“拘魂诀”,直接召那女人。
“月白旗袍,姓周?”他对着空气低喝。
轿帘猛地被撕开,一道白影撞进来。陈九看见女人鬓边插着银簪,旗袍前襟浸透暗红,怀里紧抱着个襁褓。
“求你……送我回乱葬岗。”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我女儿在那里,我找了她二十年。”
陈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能看见女人身后的影子——不是鬼,是具青紫色的婴儿骸骨,手腕上系着半截红绳,和银簪上的并蒂莲纹路一模一样。
“你是谁?”
“周秀兰。”女人摸向自己的脸,皮肤竟像蜡一样剥落,“二十年前我是米铺少奶奶,难产时被人调了包,他们说我死了,可我在棺材里醒过来……女儿被抱走了,我追出城,掉进乱葬岗的枯井里……”
陈九想起爷爷说过,有些鬼执念太深,会附在器物上。那木匣,怕是装着周秀兰的骨灰。
鬼轿越飞越高,陈九看见下方景物急速倒退。他摸出爷爷留下的铜铃晃了晃,八个养熟的小鬼从阴影里钻出来,缠上轿杆帮忙。
“您别怕。”他轻声说,“我送您回家。”
乱葬岗到了。月光照亮满坡荒冢,周秀兰怀里的襁褓突然动了。陈九掀开看,里面是具小小的骸骨,头骨上有个淡粉色的胎记。
“阿囡……”周秀兰颤抖着抚过骸骨,“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她转身看向陈九,脸上的蜡皮簌簌掉落,露出底下年轻的模样:“陈师傅,替我谢谢那些抬轿的哥哥。他们该去投胎了。”
话音未落,八个养鬼的小身影突然飘起来,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陈九感觉眉心的朱砂痣灼痛,那是业障被分担的征兆。
黎明时分,陈九独自走在回城的路上。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块银簪——周秀兰消散前塞给他的,“留个念想,莫学我……”
城隍庙后巷的木牌还在。陈九摘下“陈记快轿”的布幡,换了块新的,写着:“渡魂不渡怨,解结不造业。”
从此,他不再替人送不明不白的物件。只接两种活计:替冤魂送最后一程,或帮生者解一段执念。
偶尔有老人说,见过八个穿青衫的小鬼替人抬轿,轿前悬着盏白纸灯,灯上歪歪扭扭写着“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