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脖子短,说暖就真暖起来了。后山药田的雪彻底化透了,黑黝黝的土松松软软,踩上去能陷半个脚面。我带着阿枣在田埂上撒种子——有薄荷、有紫苏,还有一小包从林氏医案里翻出的“安神草”种子,说是能治小儿夜啼,稀罕得很。
阿枣学得认真,小手捏着两三粒种子,往我刨好的小坑里丢,丢完还非得用小手按按土,嘴里念叨:“快快长,长大给奶奶治病。”
我被她逗笑,拍了拍她沾着泥的手背:“奶奶没病,是给镇里的娃娃们种的。”
萧承嗣在不远处翻地,手里的锄头抡得匀实,土块被砸得细细的。他这阵子天天泡在药田,说是要把东边那片荒坡也开出来,种上耐旱的柴胡和黄芪。念安跟着搭手,爷俩儿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粗布褂子湿了大半截,倒也不喊累。
“歇会儿吧!”我扬声喊,从竹篮里拿出水囊递过去。
萧承嗣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脸上蹭得一道黑一道白。“快了,”他指了指那片荒坡,“再翻两趟就能撒种了。”话刚落,就见念安“哎哟”一声,蹲在地上揉脚踝——想是崴着了。
我赶紧过去扒开他的裤脚看,脚踝已经红了一片。“咋这么毛躁?”我瞪他一眼,却还是小心地捏了捏伤处,“没肿太厉害,万幸。”转头喊阿枣,“去药庐拿瓶活络油来。”
阿枣应声就跑,小短腿倒腾得飞快。萧承嗣蹲下来替我按着念安的脚,低声道:“这小子随你,干活总往前冲。”
“随你才对,”我哼一声,“当年你为了追个逃兵,从山梁上滚下来都不叫疼。”
念安在旁边嘿嘿笑:“娘,爹说那回是为了护着你采的雪绒草才滚的。”
萧承嗣老脸一红,拍了下念安的后脑勺:“瞎念叨啥。”正闹着,阿枣举着活络油跑回来,路过田埂时脚一滑,整个人往药田里栽——眼看就要压着刚撒的安神草种子。
萧承嗣眼疾手快,伸手一捞把她提了起来,阿枣手里的活络油却“啪”地掉在地上,瓶塞摔开,油洒了一小片。她眼圈一红,瘪着嘴要哭:“对不住奶奶……”
“没事没事,”我赶紧捡瓶子,“洒就洒了,药庐还有呢。你没摔着就好。”捏了捏她的胳膊腿,见都没事,才松口气。
正收拾着,就见温庭远背着个竹篓晃悠悠走来,篓子里装着些刚挖的荠菜,绿油油的。“哟,这是干啥呢?”他笑着凑过来,“念安这是咋了?”
“崴着脚了。”萧承嗣帮念安擦着活络油,“老温你来得正好,前儿让你帮我问问的铁犁,有着落没?”
“早备好了!”温庭远拍胸脯,“李默校尉听说你要开荒地种药材,特意从军营库房翻出张新犁,说是给医校当念想的。我这就带你去拉?”
“我去我去!”念安一激动想站起来,又被脚踝的疼拽得蹲回去,龇牙咧嘴的。
我瞪他:“老实待着!让你爹去。”
萧承嗣跟着温庭远走了,我让念安在田埂上坐着歇着,自己带着阿枣接着撒种子。阿枣这会儿乖了不少,捏种子的手都轻了,生怕再出岔子。
“奶奶,”她突然小声问,“林氏医案里的方子,真能治好所有病吗?”
我愣了下,想起前几天她翻医书时,指着一页治“咳血”的方子问东问西。“哪能呢,”我摸了摸她的头,“医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这安神草,种在肥地里长得好,种在石头缝里就活不成——看病也一样,得瞧着人来。”
阿枣似懂非懂点头,又指着远处:“那是啥?”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是镇东头的陈木匠,正扛着块木板往药庐走,后头还跟着两个学徒,抬着个新做的木架子。“怕是给医校做的药柜。”我笑着说,“前儿林墨还念叨,说学生多了,药材摆不下呢。”
果然没一会儿,陈木匠就喊着“沈大夫”进了药庐院,把木板往地上一放:“按你说的尺寸做的,三层的,能摆二十来种药!”
我过去看,木柜做得方正,边角都磨得溜光,还没上漆就透着结实。“手艺真好,”我赞道,“多少工钱?”
“啥工钱!”陈木匠摆手,“我家娃去年出疹子,不是你熬夜看好的?这点活算啥。林墨大夫说了,等柜子漆好了,让学生们来抬,不麻烦你。”说着又指木架,“这是给阿枣做的小药筛,让她学着筛药末玩。”
阿枣眼睛一亮,跑过去摸那小药筛,筛眼打得匀匀的,正好能攥在小手里。“谢谢陈爷爷!”她脆生生喊。
陈木匠笑得眼睛眯成缝:“客气啥!我先走了,明儿来上漆。”
等萧承嗣拉着铁犁回来时,日头都偏西了。新犁闪着光,犁尖锋利得很。念安早忘了脚踝疼,围着铁犁转圈圈:“爹,明儿咱就用这个翻地?”
“急啥,”萧承嗣把犁靠在院墙上,“先把你脚养好了再说。”又往药田瞅,“清和,我瞅着西边那片能种点金银花,爬藤的,到夏天能遮凉。”
“行啊,”我应着,“等过几日去山里挖几棵秧苗来。”
阿枣突然举着小药筛跑过来,筛子里装着刚捡的几粒安神草种子:“奶奶,我把洒了的种子捡回来了!”
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小脸红扑扑的,眼里亮闪闪的。萧承嗣从背后捞起她,架在脖子上:“走,咱去灶房烤红薯吃!”
阿枣咯咯笑,小手揪着萧承嗣的头发:“要吃甜的!”
念安也一瘸一拐跟在后头,嘴里喊着“我也要吃”。温庭远坐在石凳上,看着我们笑,手里还剥着荠菜,说是要给我们做荠菜团子。
灶房的烟筒冒出白烟,混着药田的土香飘散开。我看着院墙上的新犁、地上的新药柜,还有那片刚撒了种子的黑土地,心里软乎乎的。
这日子啊,就像刚冒芽的安神草,看着不起眼,却一点点往暖里长。等夏天来了,金银花爬满架子,药田的草开了花,念安的脚好了,阿枣学会了筛药末,指不定又有啥新光景呢。
风一吹,田埂上的薄荷种子动了动,像是在应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