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快两天了。
我把手里的药碾子推得慢了些,眼尾扫着窗棂——糊窗的棉纸被雪映得发白,连带着屋里的药草味儿都添了点凉丝丝的气儿。萧承嗣蹲在后头的药柜前翻东西,木抽屉拉得“吱呀”响,他头也没抬:“盯着雪看什么?王奶奶的药还差一味没碾好。”
我“嗯”了声,手里重新使上劲,干艾草混着苍术的碎末簌簌往下掉:“就是想,这雪再不停,后山的药田该冻裂了。”
“冻不了。”他从最底下的柜子里摸出个陶罐子,转身时棉袍下摆扫过药篓,里头的干雪绒草梗子掉了几根,“我前儿让小石头在田边堆了草垛子挡着,再说雪下得厚,倒比露着风强。”
他说着就把罐子往案上放,“咚”一声,罐口的泥封震掉了小块。我瞅了眼,是罐蜜饯梅子——还是上个月温庭远从京城捎来的,说是他小孙女儿腌的,酸甜口正合我意。
“你倒还记得这个。”我停下手里的活,指尖刚要碰到罐口,外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撞在了济世堂的木门上。
萧承嗣的手比我快,已经抄起门后的柴刀——这几年边关安稳了,刀早不磨了,刃口发乌,却还是比什么都顶用。他往门边挪了两步,压低声音:“谁?”
外头没应声,只有风卷着雪“呼呼”地响,还有人倒在地上的闷哼声。我心里揪了下,想起方才王奶奶家的孙子说,西边山口今天有商队过来,莫不是遇上劫道的了?
“别是……”我话没说完,萧承嗣已经拉开了门帘。
冷风裹着雪片子“呼”地灌进来,我眯着眼瞧,雪地里趴着个人,看穿着是个汉子,灰布短褂上沾着血,不是新鲜的,冻得发黑了。他后头还跟着个小丫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棉袄破了个洞,露出里头的棉絮,正死死拽着汉子的衣角,小脸冻得通红,见了我们,嘴一瘪要哭,又使劲咬着唇没敢出声。
“是商队的?”萧承嗣把柴刀往门后一靠,弯腰去扶那汉子。汉子哼了声,眼勉强睁开条缝,哑着嗓子:“……沈大夫?萧将军?”
我愣了下——这声音耳熟。萧承嗣也顿了,手往汉子脸上一抹,擦掉雪和泥,露出张颧骨高的脸。
“是赵老三的儿子?”我脱口而出。
前几年赵老三醒了后,虽没再掺和军械的事,却还是守着青柳镇的粮铺,去年冬天染了风寒走了,就剩个儿子叫赵虎,接了他的粮铺,偶尔会往济世堂送些晒干的杂粮。
赵虎没力气应声,只点了点头,手往那小丫头身后指了指。萧承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雪地里还躺着两匹马,背上驮着的货箱倒在一旁,箱盖摔开了,滚出几包药材——是当归和黄芪,看着是刚从关内运过来的。
“先把人弄进来。”萧承嗣转身把赵虎架起来,我赶紧去牵那小丫头。小丫头怯生生地攥着我的手,手心冰得像块玉,我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往灶房那边引:“先烤烤火,别怕。”
灶房里刚烧过热水,余温还在。我把小丫头按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又拿了件萧承嗣的旧棉褂子给她披上,她才小声说了句:“谢谢奶奶。”
我心里软了软,刚要问她话,堂屋那边传来萧承嗣的声音:“清和,你过来看看。”
我赶紧过去,赵虎已经被平放在堂屋的长凳上,萧承嗣正解他的短褂。他左腰上有个口子,看着像是刀伤,血已经冻住了,周围的皮肉肿得发紫。我伸手按了按他的脉,脉跳得又快又弱。
“伤口得先清创,”我回头喊灶房的小丫头,“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呢?”
小丫头扒着灶房的门框,小声说:“我叫阿枣,我爹娘……我爹娘在山口被人杀了。”
这话一出,我和萧承嗣都顿了。赵虎在长凳上喘了口气,哑着嗓子:“不是……是……是黑风寨的人……”
黑风寨?我皱了皱眉——那是去年冬天在西边山里冒出来的一伙劫匪,听说就三五个汉子,抢过两次过路的货郎,怎么敢动赵虎的商队?
“他们要抢货,”赵虎咬着牙,额头上冒冷汗,“我爹以前跟我说过,要是遇上劫道的,就往青柳镇跑……沈大夫,萧将军,求你们……救救阿枣,她爹娘是跟着我跑商的,就剩她一个了……”
我没应声,先去药柜里拿了清创的烈酒和布条,蹲下来刚要擦他的伤口,赵虎突然“嘶”了声,头往旁边偏了偏,像是看到了什么。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回头,院门口的雪地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那人穿着件黑色的斗篷,兜帽压得很低,手里提着柄长刀,刀上的雪正往下掉,在门槛边积了一小堆。风把他的斗篷吹得鼓起来,看着像只立在雪地里的大鸟。
萧承嗣已经站了起来,挡在我前头,声音沉了沉:“黑风寨的?”
那人没说话,只往前迈了一步。雪在他脚下咯吱响,他抬手把兜帽摘了,露出张年轻的脸,左眉上有道疤,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赵当家的货,我们寨主要。”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冻着了,“把人交出来,货留下,我们不动你们。”
萧承嗣冷笑了声:“青柳镇的地儿,还轮得到你们撒野?”
那汉子把刀往地上顿了顿,刀尖插进雪地里:“萧将军是吧?我知道你以前是当兵的,可你现在老了。我们寨主说了,不跟你们硬碰,只要货和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灶房门口的阿枣。阿枣吓得往灶房里缩了缩,小手攥着那件旧棉褂子。
赵虎在长凳上急得要坐起来:“你们要抓阿枣干什么?货给你们!货都给你们!”
那汉子没理他,只盯着我:“那丫头她娘以前是黑风寨的,欠了我们寨主的钱,得用她来抵。”
这话纯属胡说——阿枣爹娘跟着赵虎跑商快两年了,要是黑风寨的人,赵虎怎么会带他们?
萧承嗣往旁边挪了半步,挡在灶房门口:“人在我这儿,你们带不走。”
那汉子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两步,吹了声口哨。
哨声刚落,院墙外突然传来动静,像是有人翻墙进来了。萧承嗣回头看了眼我,又看了眼赵虎,手悄悄往门后摸——是去拿那柄柴刀。
我赶紧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别硬来,他们人多。”又转头对那汉子说:“货我们可以给你,但人不能给。她爹娘欠的钱,我替他们还。”
那汉子愣了下,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随即笑了:“你替?你知道欠多少?”
“你说个数。”我盯着他,手悄悄往药箱里摸——里头有我配的迷药,装在小瓷瓶里,只要能撒到他身上……
“五百两。”那汉子随口报了个数。
我心里骂了句黑心肝,面上却没动:“五百两太多了,我这药庐拿不出来。这样,我先给你两百两,剩下的,我让赵当家的给你写个欠条,行不行?”
赵虎在长凳上急喊:“沈大夫,我没那么多钱!”
“闭嘴。”我瞪了他一眼,又看向那汉子,“两百两,加上这些货,差不多也够了。”
那汉子眯着眼打量我,又看了看萧承嗣,像是在掂量。风卷着雪往屋里灌,他斗篷上的雪又积厚了些。
“行,”他突然点头,“拿钱来。”
萧承嗣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疑问,我悄悄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出声,然后转身往内屋走——内屋的柜子里确实有两百两,是前阵子医校的学生们凑的,说是要给后山的药田修个棚子。
我刚把钱拿出来,正要往外走,就听堂屋“哐当”一声,像是桌子被掀了。我赶紧跑出去,就见萧承嗣已经和那汉子打了起来——萧承嗣手里拿着柴刀,那汉子的刀也拔了出来,两人在堂屋中间你来我往,带起的风把案上的药碾子都吹倒了。
院墙外进来的两个人正想去抓阿枣,被赵虎从长凳上滚下来抱住了腿,赵虎疼得直哼哼,却死活不撒手:“别碰……别碰孩子……”
我心里一紧,手里的钱袋“啪”地掉在地上,赶紧去摸药箱里的迷药。刚摸到瓷瓶,就见那汉子一刀劈向萧承嗣的肩,萧承嗣侧身躲开,柴刀往他腰上扫,却被他用刀割开了。
“承嗣!”我喊了声,把手里的迷药往那汉子脸上撒过去。
迷药是用苍术和曼陀罗花碾的,遇风就散。那汉子没防备,吸了一口,动作顿了顿。萧承嗣抓住机会,柴刀往他手腕上一敲,他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拿下!”萧承嗣喊了声。
院墙外进来的那两个人还在挣赵虎的手,听见动静回头,萧承嗣已经一脚踹在那汉子的膝弯,把他按在了地上。那两人愣了下,转身就想往外跑。
“想走?”萧承嗣从地上抓起那汉子的刀,扔向其中一个人的腿。刀擦着他的裤腿过去,钉在了院门上。那人吓得腿一软,“噗通”跪在了雪地里。
另一个人刚翻上墙头,就听墙外传来个少年的声音:“嘿!往哪儿跑?”
是念安!我心里一松——他今儿带着医校的学生去东边村子义诊,怎么回来了?
就见墙头翻下来个身影,穿着件灰布棉袍,手里拿着根扁担,一扁担就把那要翻墙的人扫了下来。正是念安,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医校的学生,手里都拿着木棍。
“爹!娘!”念安跑进来,看见屋里的情形,愣了下,“这是怎么了?”
“先把这几个人捆起来。”萧承嗣指了指地上的汉子和那两个劫匪。念安赶紧让学生去灶房拿麻绳,自己蹲下来帮赵虎:“赵叔,你怎么样?”
赵虎摆摆手,疼得说不出话。我赶紧过去看他的伤口,还好没裂开。
那被按在地上的汉子挣扎了几下,嘴里骂骂咧咧:“你们等着!我们寨主不会放过你们的!”
萧承嗣没理他,转头对念安说:“去叫李将军派两个兵过来,把这几个人押去军营。”
念安应了声,刚要往外跑,又被我叫住:“顺便把小石头也叫过来,让他带点药去看看王奶奶,我刚才顾着这儿,忘了去复诊。”
“知道了娘。”念安跑出去了。
堂屋里总算安静下来,只剩那几个劫匪的喘气声。阿枣从灶房里探出头,小声问:“奶奶,他们不抓我了?”
我走过去牵她的手,摇了摇头:“不抓了,以后都不抓了。”
她才松了口气,眼泪“啪嗒”掉在我手背上,热乎乎的。
萧承嗣蹲在地上,正翻那汉子的斗篷,从里头翻出个小令牌,上面刻着个“黑”字。他拿着令牌看了会儿,眉头皱了皱:“这黑风寨,怕是不止几个人。”
我心里也沉了沉——刚才那汉子虽说得随意,但看他们的身手,不像是普通的劫匪。
赵虎在长凳上喘着气说:“他们……他们不止五个……我看见山口那边……藏着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我和萧承嗣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这雪夜,怕是没法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