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总算撕开了云层,像揉碎的金箔洒在仁寿宫配殿前,把连日盘踞在这里的阴霾与紧张气儿一扫而空。太皇太后的凤驾刚转过宫墙拐角,那压在每个人心口的无形巨石,竟也跟着被抽走了 —— 工匠们依旧垂着手站得规矩,可先前攥得发白的指节松了些,眼底的惶恐像退潮般褪去,露出点劫后余生的轻快,连带着呼吸都敢放得深了些。
王勤的后心像是被浸了冰的绸缎裹着,冷汗早把内衫洇出一片深色,风一吹,凉意顺着脊椎往头顶窜。他飞快地抬袖擦了擦额角,那汗珠子竟带着点烫,手还没放下来,腿肚子又软了软。心里头却像架着口烧得滚沸的铁锅,咕嘟咕嘟冒着重音:“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太皇太后没怪罪不说,还让内官监和工部跟着配合!”
他抬眼望向不远处那抹明黄色的小身影,目光里的敬畏几乎要溢出来。方才太皇太后那双眼,锐利得能把人的心肝都看穿,可这位小主子就站在那,不慌不忙地把地基隐患、暗渠泄漏的事儿摊开说,竟还能讨得认可 —— 这哪是个半大的孩子?分明是揣着定海神针的主心骨!
可这份轻快半点没沾到李福安身上。他垂着眼睑,平日里那副黏得像麦芽糖的笑,此刻僵在脸上,泛着点灰败的白,像是蒙了层薄霜。藏在袖管里的手指蜷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疼意却压不住心里的慌。
他原先多等着看一场好戏啊 —— 等着小皇帝在太皇太后的诘问下慌了神,等着 “擅动宫禁”“胡闹误事” 的罪名钉死在那孩子身上,等着司礼监能借着这由头,把仁寿宫的差事攥得更紧些。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小皇帝竟敢把最要命的隐患摆上台面说,更没算到,太皇太后非但没动怒,反倒认了这份 “鲁莽”!
“暗渠…… 水泥…… 标准化脚手架……” 这几个词在李福安心里打了个转,又沉了下去,带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像有条冰蛇钻进了裤管,直窜心口。他先前竟把这小皇帝当成了只会瞎折腾的稚子,如今想来,那点算计简直是拿算盘珠去碰铜钟,可笑又不自量力!
更让他心惊的是太皇太后最后那句话 ——“知会内官监和工部…… 全力配合”。这话听着软,实则是绕开了司礼监,给了小皇帝调资源的权柄!他仿佛已经能想到干爹王振得知消息时的脸色,怕是要把这位小主子的分量,重新在心里掂上三遍。
“李公公。”
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像颗小石子投进李福安的慌神里。他浑身一激灵,脸上的灰败瞬间被谄媚的笑盖过去,腰弯得像株被压熟的稻穗,几乎要贴到地面:“皇上,奴婢在!”
他快步上前,声音里裹着恰到好处的恭顺,连带着点后怕的颤音:“皇上今日应对得何等利落!那番话既显了孝心,又亮了才干,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慧眼如炬,自然瞧得明白!奴婢在一旁听着,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祁镇(李辰)抬眼扫了他一下,那双眼清澈得像刚滤过的泉水,却偏偏能映出人心底的那点算计。李福安的奉承话卡在喉咙里,后半截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目光像缕轻烟,却能燎得他心口发紧。
“祖母的话,你该听清了。” 朱祁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沉,“后续内官监要协调的事,得你多跑几趟。营造司要什么物料、工具,你及时跟曹如意对接,少了什么、慢了什么,朕唯你是问。”
“是是是!” 李福安的头点得像啄米的小鸡,声音里的恭顺又真切了几分,“奴婢一定尽心去办,绝不敢误了皇上的差事!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的福气!”
朱祁镇没再看他,目光转去了一旁的赵铁柱。那汉子脸色红得像染了朱砂,手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站在那竟有些手足无措 —— 方才太皇太后在场时,他还能硬着头皮回话,这会儿倒像是把所有的激动都攒到了现在。
“赵师傅。”
“草民在!” 赵铁柱的声音像从喉咙里吼出来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 “噗通” 一声闷响,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激动都砸在地上,“皇上!今日…… 今日这事儿…… 草民…… 草民这辈子都没想过……”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眶早红了,泪珠在眼尾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他这辈子就是个拿刨子、握锤子的工匠,见着个小太监都得低头,何曾想过能站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更何曾想过,他们这些被人瞧不上的 “贱役”,做的事能被宫里的主子认了可?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位小皇帝给的啊!
“起来吧。” 朱祁镇往前虚扶了一下,声音软了些,“今日你敢说真话,不卑不亢,做得好。工匠们也都辛苦了。”
赵铁柱爬起来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像是年轻了十岁,连肩膀都宽了些:“都是皇上教得好!您说的那竹竿探勘、铜镜反光的法子,比老辈的土办法管用多了!弟兄们都念叨着,跟着皇上干,心里踏实,有奔头!”
朱祁镇微微点头,脸上的神色却沉了些:“祖母虽允了咱们继续修,可这担子反倒更重了。暗渠泄漏是颗心腹大患,一日不除,这配殿,乃至整个仁寿宫,都不得安稳。”
他的目光扫过工地西北角 —— 那里的木架还支着,地面上还留着昨日塌陷的痕迹,风一吹,能闻见泥土的腥气。
“赵铁柱,朕给你三天。” 朱祁镇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果决,“你挑几个最信得过的老师傅,就用朕说的法子,把配殿附近的暗渠走向摸清楚,尤其是西北角,泄漏点在哪,得查得明明白白!记住,要快,要准,更要隐秘 —— 别让人瞧了去,再生出别的事端。查完了,把结果和修复的初稿,直接报给朕。”
“三天?” 赵铁柱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朱祁镇眼底的不容置疑,立马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青石板都似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颤:“皇上放心!草民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饭、不睡觉,也得把这暗渠的底细查出来!绝不负皇上的重托!”
“嗯。” 朱祁镇应着,又补了句,“探查的时候多留心安全,西北角的塌陷区,支护的木架得再三检查,别再出意外。工匠们的命,比什么都金贵。”
“是!草民记牢了!” 赵铁柱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热意,先前的激动,此刻都变成了沉甸甸的郑重。
夕阳把工地的木架染成了金红色,工匠们的影子歪歪斜斜地贴在地上,先前紧绷的肩背都松了些,却还带着几分不敢信的拘谨。朱祁镇吸了口气,秋日的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和木材的清香,凉丝丝的,却让他的脑子更清醒。
他抬高了声音,清亮的童音像串银铃,在空旷的殿前荡开,飘到每个工匠耳朵里:“今日大伙儿都辛苦了!太皇太后有旨,认了咱们修殿的功劳。往后还得劳烦诸位,把这配殿修得结实些、妥当些,不辜负太皇太后的心意,也让旁人瞧瞧,咱们工匠的手艺,到底有多硬!”
他没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可 “认了功劳”“工匠的手艺” 这几个词,像带着温度的手,轻轻熨帖在每个人的心口。工匠们先是愣了愣,随即纷纷躬身,声音杂七杂八的,却透着股真切的热乎:“谨遵皇上旨意!”“小的们一定用心修!”“绝不丢皇上的脸!”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王勤身上,那太监还在忙着记方才的吩咐,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王勤。”
“奴才在!” 王勤立马停下笔,躬身应道。
“今日出工的工匠,每人赏银一两。昨日跟着救险的,再加一两。” 朱祁镇顿了顿,又补了句,“小柱子伤还没好,额外赏他五两,让他好生休养。太医瞧病的钱,从朕的内帑里出,别让他受了委屈。”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王勤连忙应下,心里头更佩服了 —— 皇上这赏罚,赏到了每个人的心坎上。一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半个月,再加五两给小柱子,既安了工匠的心,又显了皇恩,比说十句空话都管用。
把工地的事安排妥当,朱祁镇才登上步辇。明黄色的轿帘落下,挡住了外面的风,步辇微微晃动着,像坐在平稳的船上。直到这时,他才敢让紧绷的神经松口气,一丝疲惫顺着眉梢滑下来,眼底的清明也淡了些。
方才跟祖母的那番对答,瞧着从容,可每句话都像是在走钢丝 —— 他得把隐患说透,又不能显得自己越权;得表露出才干,又不能抢了祖母的威严。那耗费的心神,比前世在工地上应对最刁钻的监理,还要累上三分。
可成了。
朱祁镇在心里轻轻说了句。这不止是过了祖母视察的关,更是闯过了差事里的关键一关。他让帝国最有权势的人,看到了他不是个只会躲在宫里的小皇帝,而是能做事、会做事的继承人。祖母的认可,哪是全凭祖孙情分?说到底,政治家的眼里,一个有主意、守规矩的继承人,总比个庸碌的傀儡强。
可这安稳不过是层薄霜,一戳就破。
步辇轱轳地碾过宫道,朱祁镇靠在软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锦缎。大脑却像上了弦的钟,半点不停歇地复盘着后续的事 —— 暗渠泄漏这颗 “烂钉子”,早扎进了仁寿宫的地基里,拔出来要牵出地下管网的乱麻,还要重新夯实地基,哪是补补墙面那么容易?工程量、工期、银子,都得重新算,怕是要比最初想的多上好几倍。
工部和内官监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按 “旧例” 办事的老油条?他们在里头捞了多少好处,谁也说不清。如今让他们配合着改新法,岂不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就算表面上应了,背地里指不定会怎么使绊子 —— 要么拖慢物料供应,要么在工匠里传些闲话,总之不会让他顺顺利利的。
还有李福安背后的王振,今日吃了这么个瘪,哪会善罢甘休?他们就像藏在阴影里的毒蛇,平日里不声不响,一旦他遇到难处,保准会窜出来咬上一口。
想到这,朱祁镇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忽然更明白,没有自己的班底,再好的法子也只是画在纸上的饼。赵铁柱忠诚可靠,手艺也越来越好,可他终究是个工匠,应付不了官场里的弯弯绕;王瑾还在学着打理 “内厂”,手底下的人还没攒齐;于谦虽有了些松动,可到底能不能站在他这边,还得再看。
“内府工程局……” 朱祁镇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指尖的力道重了些。仁寿宫的差事,就是最好的试金石。他得借着这个机会,把那些真正有本事、肯做事的人挑出来,放进工程局里 —— 这不止是为了修好配殿,更是为了将来,为了他想做的那些 “大事”,攒下最得力的人手。
步辇忽然停了下来,轿帘被掀开,乾清宫的朱红殿门映入眼帘。夕阳把殿檐上的琉璃瓦染成了暗红色,朱祁镇走下步辇,影子被拉得老长,斜斜地铺在宫道上。
他回头望了一眼仁寿宫的方向,那里的宫墙已经被暮色遮住,只剩下点模糊的轮廓。表面的风波是平了,可底下的暗流,却因为他今日的 “亮招”,涌得更急了。他和那些旧势力、老规矩的第一次较量,虽说赢了,可这不过是个开始。
朱祁镇深吸了口气,转身往殿里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沉稳得不像个半大的孩子。既然已经站到了这台前,既然聚光灯已经打了过来,那这出戏,就得唱得比所有人预期的都精彩。
下一步,先把暗渠这颗 “烂钉子” 拔了,再把 “内府工程局” 的架子搭起来 —— 他的 “工程近卫军”,得早点练出本事来。
乾清宫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把最后一缕夕阳关在了外面。殿内的烛火已经点上了,昏黄的光映着案上堆积的奏章,还有那张铺在角落的巨大地图 —— 地图上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勾勒出了一个远超当下的、宏大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