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漕运码头从没有这样热闹过。当 “金乌” 舰队探索船的主桅刺破晨雾,船舷上 “大明探索司” 的旗帜猎猎作响时,等候的人群先是屏息,随即爆发出比西洋香料船靠岸时更沸腾的喧哗 —— 这喧哗里没有对金银的急切窥探,反倒裹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好奇,像潮水般漫过码头的青石板。
船板刚搭稳,几个精壮水手便抬着竹筐快步走下,筐里的 “金薯”(红薯)带着新大陆湿润的泥土,表皮还沾着细碎的草根;“玉黍”(玉米)的穗子裹着浅绿苞叶,露在外头的须子已经干透,呈出淡淡的紫褐色;最沉的是那口木匣,打开时银矿石的冷光透过缝隙漏出来,晃得人眼晕。负责接船的吏员不敢怠慢,当即分出两队人:一队捧着作物样本直奔格物书院农学院,另一队护着银矿石往 “火龙” 实验室旁的冶金坊去,脚步快得几乎要小跑起来。
乾清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朱允炆穿着常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奏疏。直到赵德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才猛地抬头,眼中的倦意瞬间被精光取代。“路上辛苦了。”
他起身扶住赵德胜的胳膊,没等对方行礼就追问,“新大陆的情形,仔细说给朕听。”
赵德胜风尘仆仆,衣摆上还沾着海腥味,却挺直了腰杆回话:“回陛下,臣等横渡太平洋时遇过三次风暴,多亏造船局新造的船够结实,才撑到‘新金陵湾’。
当地土着性子淳朴,见我们带了农具和布匹,便引着臣等去看他们种的作物 —— 就是陛下现在见到的金薯和玉黍。那金薯长在土里,一棵能挖十几斤,玉黍种在坡上也能活,产量比咱们的粟米高太多了!”
朱允炆的手指顿在案上,目光落在窗外的腊梅上,却像是能透过墙壁看到农学院的玻璃暖房。
“民以食为天。” 他轻声感慨,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这不是普通的作物,是上天赐给大明的救命粮!”
他当即召来内侍,传旨下去:“农学院要把最好的农学家都调过去,暖房里的温度、湿度都要照着新大陆的气候调,务必摸透这两种作物的习性。
开春后,在南北各省选十个州县,先小范围试种,官府要派专人盯着,出了问题立刻上报!”
内侍刚走,冶金坊的奏报也送了进来:银矿石含银量逾三成,还伴生着铜矿,工匠们已经炼出了一小块银锭。
朱允炆扫了一眼奏报,却随手放在一边 —— 比起这看得见的白银,他更看重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
他太清楚了,粮食够了,百姓才能安身,人口才能增长,应对天灾时才不会慌了手脚,这是比千万两白银更结实的帝国根基。
就在农学家们在暖房里小心翼翼照料作物幼苗时,议政会的争论也终于有了结果。
建文六年的春天,当第一缕春风吹绿紫禁城的宫墙,《全民教育法案》连同厚厚的实施细则,在一片争议声中被敲定。反对的声音不是没有,户部的官员说 “办学要花太多钱”,礼部的老臣皱着眉称 “女子入学不合古礼”,但朱允炆的态度异常坚决 —— 他在议政会的最后一次讨论上,手指敲着案几,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朕登基时说过,要让天下人有饭吃、有书读。
现在粮种有了,办学的钱,朕从内帑和矿税里挪!至于女子入学,古礼也该跟着时代变,难道女子就不配识文断字吗?”
皇帝的意志像一把定海神针,让法案最终成了帝国的规矩。很快,一场静默却深刻的变革,便在大明的土地上铺开了。
最先变样的是那些靠官道、近漕运的州县。朝廷拨的专款顺着驿站送过来,地方官再凑上些乡绅捐的银子,一座座官立小学堂便如春雨后的笋尖,接二连三地从城厢镇集的街巷间冒了出来。这些学堂大多是青砖瓦房,比普通民宅宽敞得多,窗户上镶着透明琉璃 —— 这几年格物书院改良了烧制工艺,琉璃的价钱降了不少,寻常学堂也用得起了。
学堂门口挂着统一的匾额,写着 “大明官立 xx 学堂”,旁边立着两通石碑,一通刻着朱允炆亲自删改的《圣谕广训》,里头加了 “爱大明、守国法、学格物” 的句子;另一通是《学生守则》,写着 “不迟到、不斗殴、勤洗手” 之类的简单规矩。
招生告示贴在学堂门口的墙上时,总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免费上学?还管书本笔墨?” 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旁边卖豆腐的王婶凑过来,指着告示上 “男女分班,皆可入学” 的字样,声音都变了调:“女子也能上学?这不是要翻天吗?”
守旧的人摇头叹气,可动心的人也不少。
那些在工坊里做活的人家,见惯了账房先生因为识文断字,坐在屋里就能拿比工匠多的工钱,心里早就有了想法。通州的张铁匠就拉着儿子的手说:“去学堂认几个字,以后咱不只是打铁,还能看懂铁匠铺的账本,多好!”
开学那天的景象,真是千奇百怪。
江南苏州府的学堂门口,一个穿绸缎的妇人拽着女儿的胳膊,女儿扭着身子哭:“我不要去,先生要教算学,我怕!” 妇人却硬把她往前推:“怕什么?学会了算学,以后家里的账你也能管!”
北平府通州的学堂更有意思,开学第一天只有七个孩子,先生是刚从师范学堂毕业的周姑娘,她没慌,每天早上站在路口迎孩子,见有孩子光着脚,就连夜做了布鞋送过去;见孩子饿肚子,就从自己的饭里匀出半个馒头。
三个月后,学堂里的孩子就坐满了二十多个,窗户纸都被孩子们的笑声震得嗡嗡响。
学堂的师资参差不齐,有像周姑娘这样满腔热忱却没经验的年轻人,也有被 “官身” 待遇吸引来的落魄老秀才。但教材是统一的,由格物书院的先生们编的,厚厚的一摞,除了《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老辈子传下来的蒙学书,还多了好几本新鲜玩意儿:《算术启蒙》上画着算盘和小棒,教孩子算加减乘除;《格物图说》里有杠杆、滑轮的图,还有简单的光学原理,比如 “为什么水里的筷子看着是弯的”;《大明疆域与四方风物》更有意思,画着大明的地图,还有新大陆的土着和作物;最薄的是《卫生须知》,用通俗的话写着 “饭前要洗手”“喝开水不生病”,还配着小孩洗手的插图。
江南常州府的学堂里,年轻的林先生正拿着木块和水盆做实验。他站在讲台上,把木块放进水盆里,木块浮了起来;又把一块石头放进去,石头沉了底。“大家看,” 林先生指着水盆,声音洪亮,“船能浮在水上,就是因为它像这木块一样,身子轻,还能排开很多水。咱们大明的宝船,就是靠这道理,才能漂洋过海去新大陆!”
底下的孩子瞪圆了黑眼睛,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举手:“先生,那要是船装了很多货,会不会沉呀?”
林先生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问得好!所以造船的时候,先生们会算好船能装多少货,装多了就会沉,装少了就浪费 —— 这就是算学的用处呀!”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水盆里的木块上,眼里的好奇像星星一样亮。这和他们父辈嘴里 “之乎者也” 的学堂,完全是两个样子。
就在江南的孩子们对着木块水盆惊叹时,北地的田野里也有新鲜事。
清河县的田把式张老栓,开春时蹲在地里,手指戳着红薯秧子,嘴里嘀咕:“这洋玩意儿,光长藤蔓不长穗,能结东西吗?”
旁边的官府吏员笑着说:“张老爹,您别急,这金薯的果子长在土里,等秋天您挖出来就知道了!”
张老栓半信半疑,每天都去地里瞅。
夏末的时候,红薯藤蔓爬满了田垄,绿油油的一片,他拨开藤蔓,看到土里鼓出一个个小疙瘩,心里才有点谱。
到了秋收,他拿着锄头,一挖下去,“哐当” 一声,一个拳头大的红薯滚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两个…… 最后装了满满一筐,红薯的泥土腥气裹着甜香,飘得满田都是。
张老栓捧着一个红薯,皱纹里都浸着笑,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这么多!这要是年景不好,有这玩意儿,咱就饿不死了!”
旁边种玉米的地里也热闹,金黄的玉米棒子挂在秸秆上,剥开苞叶,颗粒饱满得能挤出油来。几个老农围着玉米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玉黍好,耐旱,坡上的地也能种!”“明年我也种,让娃多吃几顿饱饭!”
来自新大陆的作物种子,像一缕新鲜的青芽,悄悄扎进了大明的土地;而源自皇帝意志的新式教育,像一把劈开蒙昧的斧刃,慢慢敲开了百姓的心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枝芽,被小心翼翼地嫁接在大明这棵虬结着三百年年轮的古槐上 —— 一个滋养着百姓的身体,一个启迪着国民的心智。
变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阻力像路边的野草,随处可见。
清河县的老秀才王启年,拿着戒尺堵在新学堂门口,唾沫星子横飞地骂:“一群毛头小子,拿着木块水盆哄孩子,是要把圣贤书都抛到沟里去!读书是为了考科举,不是为了学这些奇技淫巧!” 有家长被他说动,就把孩子从学堂里领了回去。
淮南的豪强李员外更过分,他私下里叮嘱佃户:“识字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敢送娃去学堂,来年租子就加两成!” 有个佃户偷偷送儿子去学堂,被李员外知道了,真的加了租子,最后只能把孩子领回来,孩子哭着闹着要去学堂,佃户只能抹眼泪。
还有些私塾先生,见官立学堂免费招生,自己的学生越来越少,就故意在街头说:“新学堂教的东西没用,以后考秀才还是要考《四书》《五经》,到时候那些学算学的孩子,还不是要回来找我?”
可种子一旦播下,就总会生根发芽。在苏州、杭州这些大城里,有些从官立小学堂毕业的少年,因为会算学、能识字,被新兴的商号、工坊抢着要。苏州的 “同顺号” 商号,招了个叫陈小满的少年当账房学徒,每月给的工钱比在工坊里打铁还多。陈小满的爹拿着工钱,逢人就说:“早知道学堂这么好,我早就送娃去了!”
这些实实在在的例子,比任何说教都管用。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主动把孩子送到学堂;有些佃户,甚至敢跟李员外这样的豪强顶嘴:“娃要上学,您要是加租子,我们就去官府告您!”—— 他们知道,皇帝是支持学堂的,官府不会不管。
朱允炆通过统计审计司和教育革新司,密切关注着各地的动静。他知道,教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些现在坐在学堂里的孩子,要等十几年才能成为支撑帝国的力量;作物推广也需要时间,要让更多的农民相信这些 “洋玩意儿”,还得靠一年年的好收成说话。
但他有耐心,每当看到奏报里写着 “某州县学堂新增学生五十人”“某州县金薯亩产达三千斤”,他就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夜深人静时,朱允炆会站在皇宫的城楼上,望着远处的灯火。他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后,大明的田野里长满了金薯和玉黍,百姓再也不用为饿肚子发愁;能看到那些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有的成了工匠,造出更结实的船、更锋利的工具;有的成了吏员,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有的成了探险家,去更远的地方,带回更多的知识和物产。
文明的嫁接,总会经历排异和阵痛。就像那些刚种下去的红薯秧子,要经过风吹雨打才能扎根;就像那些刚进学堂的孩子,要经过慢慢适应才能爱上读书。
但朱允炆相信,只要坚持下去,这两棵文明的枝芽,终会在大明的土地上茁壮成长,让这棵古老的巨树,焕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蓬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