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麦在瓦盆村待的第三天,傍晚。
她没有再去找任何人。苏文清的绝望像一堵墙,把她所有的话都挡在了外面;吴老虎的复杂则像一片深潭,让她看不透,也不敢轻易靠近。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笨拙地踩在别人早已愈合或仍在流血的伤口上。
她选择去河边走走。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河水、卵石、和风中的青草味,总能让她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河滩上很安静,只有几个孩子在远处玩着打水漂的游戏。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铁蛋。
他正从瓦器厂的方向走来,没有骑车,而是步行。他肩上扛着一把沉重的铁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裤腿上沾满了泥点。
他看到了陈小麦,脚步明显地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局促,似乎想绕开走,但河滩的路就这么宽,避无可避。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小麦……回来了。”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找到这个最简单的称呼。
“嗯,铁蛋哥。”陈小麦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刚从厂里下工?”
“嗯。”赵铁蛋点点头,把铁锹从肩膀上放下来,杵在地上。他似乎不擅长和人对视,目光总是落在河面的波光上。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陈小麦忽然发现,面对赵铁蛋,她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吴老虎会用他的张扬填满所有尴尬的空隙,苏文清会用他的敏感捕捉到你未说出口的话,而赵铁蛋,他只是沉默地站着。
“那……你一定很忙吧,厂里家里都要顾。”
“还行。”赵铁蛋的回答永远是那么简短。他似乎觉得对话已经结束,便扛起铁锹,准备离开。
“铁蛋哥!”陈小麦鼓起勇气叫住了他。
赵铁蛋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我……我去看过文清了。”陈小麦艰难地开口,“他……还好吗?”
赵铁蛋握着铁锹的手紧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
“不好。”他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他不好,他爹也不好,苏家……都不好。”
“那吴老虎……”陈小麦忍不住追问。
“小麦,你是大学生,是读书明理的人。”他说,“有些事,你看不懂,就别问了。村里的事,不是书上写的那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陈小麦被他看得有些心慌。
“我只是……只是担心你们。”
“担心?”赵铁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很苦涩,“担心我们什么?担心吴老虎太混蛋,还是担心苏文清太脆弱?还是担心我赵铁蛋太傻?”
他扛起铁锹,转身就走,仿佛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陈小麦看着他坚实而孤独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追了上去,挡在他面前。
“赵铁蛋!”她直呼他的名字,“我不懂!我是不懂你们村里的事!我只知道,我小时候的三个最好的伙伴,现在都活在痛苦里!吴老虎在用喝酒和不在乎来折磨自己,苏文清在用沉默和画笔来惩罚自己,而你!”
她指着赵铁蛋,“你用干活和沉默,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山,想替所有人都扛着,可你扛得动吗?!”
赵铁蛋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停在原地。
“你说的对,”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扛不动。”
他把铁锹放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着一个外人,吐露了心声。
“小麦,我每天都在窑厂,守着那堆泥。我把泥土捏成坯,放进火里烧。有时候烧出来的是个好东西,有时候就是一堆没用的碎片。”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布满了伤痕和老茧,“我觉得,我们三个人,也像那堆泥。被人捏在手里,放进一把叫‘瓦盆村’的火里烧。有的人,烧成了器;有的人,就烧成了灰。”
“苏文清,他太脆了,火一大,他就裂了。吴老虎,他太野了,火一烧,他就炸了。”
“那你呢?”陈小麦轻声问。
“我?”赵铁蛋抬起头,看着远处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眼神茫然,“我是那块最结实的泥,怎么烧都行。可我只是个瓦罐,我装不了天。”
他说完,不再看陈小麦,只是扛起铁锹,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沉沉的暮色里。
陈小麦独自一人站在河滩上,久久没有动。
赵铁蛋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所有的困惑。她终于明白了吴老虎的暴躁,也明白了苏文清的绝望。她更明白了,这个她一心想要逃离的故乡,对于留下来的人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而无法摆脱的窑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