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向阳和史巧儿结婚了。
结婚那天,天刚蒙蒙亮,左向阳家的院子就炸开了锅。
吴老虎那辆轻卡,头天晚上就擦得锃亮,车头用红布条扎了一朵比脸盆还大的红花,威风凛凛地停在门口。这是头车,是吴老虎给兄弟挣的排面。
后头,还跟着十几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也都扎着红花,车铃铛擦得瓦亮。
左向阳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料子挺括,四个口袋盖得笔直。胸口上,戴着一朵写着“新郎”的红花。
“出发!”吴老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自己先跳上了驾驶座。
那辆蓝色的轻卡按了两下喇叭,后头的自行车叮铃铃地响成一片,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里,往史巧儿家去了。
史巧儿家门口,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吉时一到,媒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新娘子上头喽——!”
屋里头,史巧儿坐在炕上。她娘拿着一把崭新的木梳,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掉眼泪,嘴里念叨着:“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
史巧儿穿着一身红衣裳,也是宋裁缝做的。那红色,正,把她那张白净的脸,衬得像朵桃花。
“新郎官接亲喽!”
左向阳在吴老虎和赵铁蛋的簇拥下,走进了院子。
按照规矩,新郎官得过了“拦门关”。史巧儿家的几个堂兄弟,早就嬉皮笑脸地把门堵上了。
“向阳哥,想娶俺妹子,红包拿来!”
吴老虎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大团结”,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够不够?不够还有!”他一边塞,一边嚷嚷,惹得院子里的人哈哈大笑。
门开了。
左向阳走进屋,看见了坐在炕上的史巧儿。那一刻,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接亲最重要的一个流程,是“穿新鞋”。
史巧儿的哥哥,从一个红布包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绣花鞋。左向阳得单膝跪地,亲手给史巧儿把这双新鞋穿上。
他蹲下身,托起史巧儿的小脚。他的手,是整天跟铁疙瘩打交道的手,又糙又硬。而她的脚,小巧,白净。
他给她穿鞋的时候,手都在抖。
穿好了鞋,就该上路了。按照老规矩,新娘子的脚,是不能沾自家土的。
史巧儿的哥哥,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背起妹妹,稳稳当当地,从里屋一直背到院门口的卡车旁。
左向阳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接过来,抱进了副驾驶。
车子开动的时候,后头,响起了史巧儿她娘压不住的哭声。
婚礼的酒席,就摆在左向阳家那个新收拾出来的修理社大院里。
十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掌勺的,还是邻村请来的李一勺。几年过去,李一勺的肚子更圆了,吆喝起帮厨的嗓门也更亮了。院子角落里,支着两口大锅,一口炖着猪肉粉条,一口蒸着白面馒头,香气飘了半个村子。
桌子上,摆着那个年代农村喜宴的“八大碗”:凉拌猪耳朵、五香熏鱼、一盘白斩鸡、一盘油炸花生米是雷打不动的下酒菜。除此之外,还多了几样从县城里买来的稀罕物:凉拌海带丝和一盘红肠切片。
村里人,都来了。孟桂香、段玉莲她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评头论足。
“你看巧儿这身衣裳,做得真贴身。还是得宋裁缝那手艺。”
“向阳可真有本事,开大卡车接亲,这在咱村可是头一回!”
左向阳和史巧儿,挨着桌敬酒。
左向阳端着酒杯,腰板挺得笔直。史巧儿跟在他身后,有点害羞,脸颊红扑扑的,手里端着一杯倒了红糖的热水。
敬到吴老虎那一桌,吴老虎站起来,端起满满一大碗白酒。
“向阳!”他说。“啥话也不说了,都在酒里头!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一仰脖子,一碗酒就见了底。
左向阳看着他,也端起碗,干了。
热菜上来了,打头阵的还是李一勺的拿手绝活——一大海碗红烧肉,炖得红亮软糯,肥而不腻。接着是“四喜丸子”、糖醋鲤鱼、小鸡炖蘑菇……菜的分量还是那么足,堆得冒尖儿。
酒席过后,年轻人开始闹洞房。
这才是婚礼的重头戏。他们把左向阳和史巧儿围在新房里,让他们“啃苹果”、“点烟”。“啃苹果”是把一个苹果用绳子吊起来,让新郎新娘一起去咬,总会不小心亲到一起。
“点烟”更闹,是让新娘子给新郎官叼着的烟点火,但新郎官的朋友们会故意吹灭火柴,逼着新娘子凑得很近。
左向阳被灌了不少酒,脸通红。可他一直把史巧儿护在身后,不让那些半大小子们,碰到她一根手指头。
席散了,李一勺开始吆喝着把剩下的菜往桌子中间归拢。妇女们立刻心领神会,纷纷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子,半真半假地笑骂着,开始“扫荡”剩菜。这叫“兜福气”,主家看着也高兴。
夜深了,客人都散了。
屋里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炕上,铺着史巧儿亲手绣的龙凤呈祥被褥。
左向阳看着坐在炕沿上,低着头的史巧儿。
“巧儿。”他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嗯。”
“往后,”他说。“我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