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来就好像从村里年轻人的社交圈里消失了。
他不再去小卖部门口坐着,也不再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周桂花家。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两件事上:去窑厂帮忙打杂,和沿着瓦盆河的河岸,漫无目的地行走。
去窑厂,是因为他发现,只有在那里,看着泥土和火焰,他心里那股无名火,才能被稍稍压下去一些。
而沿着河边走,则是因为他从一本旧书上看到,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走不了万里路,但至少,可以把这条养育了瓦盆村几代人的母亲河,用自己的脚步,重新丈量一遍。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关注天上的云和远处的山。
他开始低头看。
他看河水冲刷后,岸边露出的不同颜色的土层——哪里的土发红,哪里的土含沙。
他看河滩上被水流磨得光滑的石头,看它们的形状、纹理和颜色。
他甚至会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手里,感受它的重量和温度。
村里人都觉得,林福来是彻底“傻”了。放着正经事不干,天天去河边“玩泥巴、捡石头”。
这天,他又在河边捡石头。
他看到一块黑色扁平的石头,被水冲刷得异常光滑,上面还有几道天然纹路。
他正准备把石头捡起来,吴老虎和赵铁蛋,正一前一后地从上游走过来。他们在为一批新瓦罐的尺寸问题争论。
“……我说了,城里人现在就喜欢小巧玲珑的!你做得那么大,又笨又重,谁买?”吴老虎的声音很大。
“尺寸小了,烧的时候容易变形,次品率会高很多。”赵铁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成本划不来。”
“成本成本!你就知道成本!”吴老虎有些不耐烦,“眼光放长远点行不行?这是在打开高端市场!”
林福来下意识地想躲起来。
但这次,他没有。
“……总之,下一批,必须按我说的尺寸做!”吴老虎下了最后通牒。
“做不了。”赵铁蛋坚决。
眼看两人就要僵持不下。
林福来忽然开口了。
“虎哥,铁蛋哥。”
吴老虎和赵铁蛋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林福来会在这里,更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
林福来没有看他们,只是举起了手里的那块黑色石头。
“你们看这块石头,”他说,“它本来可能是一块又大又笨的石头,跟山上的石头没两样。但是被这河水,冲了几十年,几百年,把没用的棱角都磨掉了,剩下的,就是最坚硬最精华的部分。所以它又小,又好看。”
他顿了顿,抬起头,平静地直视着吴老虎的眼睛。
“我觉得,做瓦器,跟这石头一个道理。我们不能一开始就想着做小的,得先把那块大的结实的‘石头’做好,然后再想办法,用窑火这道‘水’,把它慢慢地‘磨’小,‘磨’精。这样烧出来的东西,才能既好看,又结实。”
一番话,说得吴老虎和赵铁蛋都愣住了。
他们从来没想过,一个看似简单的“做大做小”的问题,能被这个“书呆子”从一块破石头上,讲出这么一番道理来。
赵铁蛋看着林福来。
“你小子……”吴老虎挠了挠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读了书,就是不一样。”
林福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把那块石头放回河滩,然后转身,沿着河岸,继续往下游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清瘦,但不知为何,却比以前显得挺拔了许多。
吴老虎和赵铁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场关于尺寸的争吵,也不了了之。
从那天起,林福来在窑厂,除了打杂,多了一项新的工作——旁听。
每当吴老虎和赵铁蛋因为生产或经营上的事发生争执时,他们都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那个总是在角落里安静看书的青年,问一句:
“福来,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