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秋总带着桂花的甜香,国子监的窗棂外,几株百年银杏的叶子刚染上浅黄,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金。方孝孺站在编纂馆的案前,指尖捻着一卷泛黄的《洪武起居注》,烛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跃,映得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格外清晰——那是当年朱允熥叛乱时,他在应天府衙被流矢划伤的。
“方大人,这卷天启三年的记录,关于朱允熥监国的部分,是不是……”翰林院编修李泰捧着卷宗,声音里带着犹豫。卷宗上“皇长孙允熥代掌国政,号令严明”的字样,被红笔圈了个圈。
方孝孺接过卷宗,指尖划过那行字,烛火的影子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改成‘皇长孙允熥居丧期间,私揽权柄’。”
李泰一愣:“可……可当时的记载确是如此,而且……”
“而且什么?”方孝孺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洪武爷在世时,就说过‘国政不可假手于孺子’,朱允熥以皇长孙之名行篡逆之事,难道还要留着这些文字,让后人以为他是正统?”他拿起朱笔,在“号令严明”四个字上重重划了道线,墨汁浸透纸背,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编纂馆外传来脚步声,齐泰披着件月白披风走进来,衣摆上沾着夜露的湿气。他刚从宫中议事回来,手里还攥着份朱允炆的手谕:“方大人,陛下说,《洪武实录》的编纂要‘详略得当’,尤其是涉及徐州之战的部分,要突出沐春、廖永忠等将的忠勇,让后世知道谁是朱家的忠臣。”
方孝孺点头:“已经在改了。常茂力战身亡那段,加了‘身被七创,犹骂贼不止’;冯诚投降的部分,写了‘为保麾下将士性命,暂降以待时机’,这样既全了死者的名节,也给降将留了余地。”
齐泰翻看了几卷改好的稿子,眉头渐渐舒展:“陛下还说,让您多收些民间的歌谣、农谚,编进《实录》的附录里,说这也是洪武爷治国的一部分。”
“陛下圣明。”方孝孺望着窗外的月光,“洪武爷出身草莽,最懂百姓疾苦,这些歌谣里藏着的,才是真正的江山。”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朱元璋在奉天门召见他,指着阶下的农夫说“你给朕写的策论里,少了这些人的汗味”,那时他不懂,如今握着这些沾着泥土气息的歌谣,才慢慢品出些滋味。
夜渐深,编纂馆的灯却越亮越旺。二十多个编修分成三班,轮流誊抄、校订,墨香混着浓茶的苦涩,在馆内弥漫。朱文正不知何时站在馆外,他刚巡夜经过这里,甲胄上的铜铃偶尔发出轻响。看见方孝孺在烛光下批改卷宗的身影,他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转身走向校场——那里,梅顺昌正带着京营士兵操练,枪戟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三日后,朱允炆在文华殿召见方孝孺。殿内摆着新制的《心学精要》,封面用鎏金写着“御制”二字,旁边还放着两份奏折:一份是关于扩建南京国子监的,另一份是请求在长沙设立岳麓书院分院的。
“方先生,《洪武实录》编得如何了?”朱允炆放下手里的茶盏,茶沫在水面上打了个旋。
“回陛下,已完成三成,预计明年开春可定稿。”方孝孺躬身道,“只是……有些前朝老臣的后人,送来些当年的书信、日记,想补充进实录里,不知陛下……”
“都收着。”朱允炆打断他,“只要是真的,不管是骂朕的还是夸朕的,都留着。历史是面镜子,朕不怕后人看。”他拿起《心学精要》,“这书,你觉得刻多少本合适?”
“陛下推崇‘致良知’,实乃苍生之福。”方孝孺道,“南京、北京各刻五千本,再送三千本到各州县的学堂,让学子们诵读。”
朱允炆点头,又指了指那两份奏折:“国子监扩建的事,让工部拨款;岳麓书院分院,让湖广布政使配合,土地、工匠都从官库里出,别让地方官借机盘剥百姓。”
“臣遵旨。”
方孝孺退下时,正撞见练子宁带着几个新科进士从殿外走过。进士们穿着崭新的官袍,脸上带着初入仕途的兴奋,看见方孝孺,纷纷躬身行礼。练子宁笑着说:“这些都是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陛下让他们先在翰林院跟着方大人编书,学点真东西。”
方孝孺望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怀揣着“致君尧舜”的梦想走进京城。他点点头:“跟我来吧,编纂馆的烛火,能照见人心。”
消息传到栖霞寺时,朱元璋正在菜园里摘茄子。老方丈蹲在旁边,用竹篮装着刚摘的青椒,笑道:“施主,听说城里在编大书,还要建好多学堂,这是好事啊。”
朱元璋擦了擦手上的泥,望着南京城的方向,炊烟在暮色里连成一片:“文治是好事,可要是忘了武备,再好的书,再大的学堂,也护不住。”他把茄子放进篮子,“就像这菜园,光浇水不除虫,菜苗长得再旺,也得被虫啃了。”
锦衣卫指挥使不知何时站在菜园外,手里拿着份《心学精要》的抄本:“陛下,这是刚从翰林院抄来的,您看……”
朱元璋翻开抄本,“心即理”“知行合一”的字样映入眼帘,他忽然想起朱允炆小时候,缠着他讲“格物致知”,那时他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道理,打跑了敌人,百姓有饭吃,就是最大的理”。
“告诉朱允炆,”朱元璋把抄本还给指挥使,“编书建学堂可以,但别忘了,校场的枪戟也得擦亮,边关的士兵也得吃饱。”他顿了顿,又道,“再让梅顺昌多练些骑兵,云南那边不太平,手里有兵,说话才能硬气。”
“是。”指挥使刚要走,又被叫住。
“这书……编得还行。”朱元璋望着菜园里的菜苗,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暖意,“让他接着编吧,毕竟,治天下光靠刀枪,是不够的。”
月光爬上栖霞寺的屋檐时,南京城的编纂馆依旧灯火通明。方孝孺在卷宗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朱笔落下,在“洪武盛世,文治武功”的字样上,映出窗外的一片清辉。远处的校场上传来收操的号角,与编纂馆的烛火遥遥相对,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托着这片刚刚安定下来的江山。而在这片江山的暗处,云南的雨、澳洲的风,正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某个不期而至的时刻。